“中了!中了!中了……”

    一个头发胡子都全白了,身上穿着举子的襕衫,头上却光着没戴帽子的老头冒着淅淅沥沥的春雨,从东华门的方向一路飞奔过来,一边奔跑,还一边大声发喊,如痴如狂。

    他的喊声传到了和东华门遥遥相望的丰乐楼西楼的一间雅座内,正在饮宴的几个同样身穿襕衫的年轻些的举子听见这发喊,都站起身走到窗前,看着那个从东华门方向飞奔过来的白发举子,都不约而同叹了口气,接着就议论起来了。

    “中个甚底?明天才放榜呢!”

    “是啊,就是放榜也不放在东华门啊,又不是殿试放榜,礼部试的榜是放在国子监门外的。”

    “看来又疯了一个!”

    一个长着金色头发和一张大嘴的举人叹道:“每回大比都有人疯掉……今年这是第几个了?”

    “第四个吧?看上去是个老措大,估计是累试不中,没指望了。”

    “怎就不去求个特奏名呢?”

    “也许够不上资格吧?”

    金发举人这时大声喊来了一位仆人,“带几个人去拦住那老者,把他送回住处……恁般大的年纪,也不知有没有晚辈陪着?”

    “将明兄果然仗义啊!”

    一旁马上就有人说开来恭维话。原来这个金发举人还是和武好古有一面之缘的太学生王黼,他也参加了这一科的大比,不过自己觉得没什么把握。所以也就不准备殿试了,而是天天在丰乐楼、王楼、潘楼这等好去处摆酒设宴,请那些大热的举人们吃喝,好结个人缘。

    王黼看了眼刚才说话恭维自己的举人,是大名府的解元范进。这位也不知道考得怎么样了?反正是有请必来,来了就大吃大喝,一副有今天没明天的样子。不过说话倒是中听……

    “进之兄,”王黼笑道,“不如明日我们一起去国子监看榜如何?若是高中了,等国丧一过,就去撷芳楼好好乐一乐,如何啊?”

    “好!”范之进咬咬牙,“便是落地了,也要去撷芳楼销魂一番!”

    王黼大笑道:“好!一言为定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王黼和范之进相约去撷芳楼销魂的时候,武好古正骑着马满大街去追一个发了疯的老头子。

    呃,可能是疯了!

    反正武好古把“高中倒数第一”的好消息告诉武忠义后,这老头就突然哭喊了起来,然后就转身飞奔出了东华门,一边奔还一边嚷嚷“中了!中了!”

    这反应,怎么和《范进中举》上写得差不多呢?

    至于吗?不就是个561名的进士……多半就授个县尉,还不知道要被打发到什么地方去呢?怎么就高兴得疯了呢?这样对得起祖宗吗?祖宗可是当过皇帝的!县尉这种官,别说做了,就是见都懒得一见啊。

    武好古心里好一阵苦笑不已,但是也没办法,看在武则天老奶奶的份上也得把他追回来啊。所以他赶紧追出了东华门,从家仆手中牵过匹走马,骑着就去找跑没影的武忠义了。

    可找到以后怎么办?武好古心想:要不也抽他一个耳光把他抽醒?也不知道抽了他以后会不会手腕疼?要不抽轻点儿?

    “本进士没疯!本进士真的高中了,是561名,真的没疯,你们看本进士哪里像个疯子……”

    武忠义这个时候已经被人“捉”到了,不是王黼的家仆捉到他的,而是被几个开封府的军铺兵捉到的。

    开封府天子脚下,治安是非常良好的,特别是内城里面到处都是军巡铺,管得很宽,从杀人放火一直管到街上的商贩和顾客间的纠纷,当然也包括抓疯子了。疯子虽然不犯王法,可是也不能让他们满大街溜达,搞不好还伤人呢,所以还是得捉了起来。

    而这段时间因为是科举大比,开封府汇聚了五六千个举人……精神压力都很大啊!就难免有犯疯病的举人了,大多都是累试不中的老措大。

    话说这科举一途,虽然比较公正,但是科举不设年龄上限,“中签率”又低,所以也挺耽误人的。如武好文、纪忆这样一考就中的那自是人生得意,但是更多的却是考来考去考成措大的穷书生。

    家里有钱的还好,最多养起来就是。可是那些没什么钱,又总抱着侥幸心理的可就苦了!

    耽误一生,其实是大概率事件啊!

    所以每回科举到放榜这段,都得疯上好几个,开封府的军巡铺兵也见怪不怪了。可是他们这次却抓错了,因为武忠义真的没疯,他只是在发泄情绪而已……

    六十六岁啊,从十六岁开始就在做金榜题名的梦,五十年科场蹉跎,今天终于如愿,能不激动吗?

    一激动,就有点失控,奔跑着就冲出了东华门,跑着跑着把帽子跑没了,鞋子也掉了一只,头发也有点散,还一路嚷嚷……看上去真的有点像是疯子!

    于是就有几个军巡铺兵上去把他捉了。

    他也知道人家误会自己了,于是赶紧解释了:“老夫没疯,老夫刚从东华门来,老夫真的中了……”

    一个铺兵笑道:“还没疯?殿试还没考呢,你就东华门外唱名了?”

    武忠义正容道:“老夫是礼部试高中了,第561名,排最后,但也是进士了!”

    “礼部试放榜在国子监,而且明天才放榜呢。”

    武忠义有些急了,“老夫知道,老夫是从官家那里得知的。”

    众人大笑起来:“官家?哈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老头子真不会解释,还越描越黑了。正着急的时候,他就听见有马匹嘶鸣的声音,接着就发现本来围着他的铺兵全都散开来了,然后他才看见一个穿着绿袍的官人走了过来,正想定睛看个仔细的时候,那官人居然甩手给他一巴掌,还喊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你这老措大!你中了个甚底!”

    武忠义被打得有点懵了,愣愣看着眼前这人,居然是武好古!

    “大郎,你干嘛打我?”他问了一句,忽然又觉得刚才武好古说的话不对,忙上前瞪着眼睛追问,“你刚才说甚?难道老夫没有中?”

    武好古看着吹胡子瞪眼的老头,发现对方好像已经清醒了,这才大松口气,看来自己的一巴掌还是有效的。

    好好的一门两进士可别乐极生悲疯了一个,那还不变成开封府的笑柄?

    想到这里,武好古忙拉着武忠义就走,今天也真够丢人现眼的了!

    武忠义则是连声发问:“大郎,你快说,快说,到底中没中?”

    “中了,中了,”武好古只好说,“第561名,倒数第一的进士……你可莫再发疯了。”

    “发疯?老夫没疯啊……老夫名落孙山十几次都不疯,中了怎么会疯?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武好古拖着个“没疯”的老进士回到武家大宅的时候,三个跟着武忠义从洛阳白波过来的举人都冒着雨站在门外,看上去非常焦急。

    原来武诚之已经回了家,还带来了武好文和武忠义高中的好消息,以及武忠义疑似发疯的噩耗。

    这下三个白波来的举人可都急坏了,白波义门武多少年才憋出一个进士……哦,还不是进士呢,殿试还没考呢!要是疯了,可不就前功尽弃了?

    三个人都快急哭了,一个劲儿在心里念叨:祖宗保佑。

    现在看见淋得跟个落汤鸡似的武忠义回来了,看上去还算正常,忙一拥而上,把人搀扶进了宅子。

    武好古也被雨打湿了,把缰绳交给了一个家人后,就看见正在坐月子的西门青站在门内迎他,于是就连忙上前对她说道:“这回是一门两进士,米家的寅哥儿也中了,纪忆之中了省元……看来殿试就是他和二哥儿争做状元了。”

    西门青则有些心疼地对丈夫说:“你都湿透了,快些去洗个热水澡,奴再叫厨房熬个姜汤给你。”

    武好古笑了笑道:“莫担心,我现在身子骨好多了……你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奴也好得很啊。”

    武好古点点头,笑道:“现在我也放心了,那么今晚我们就回梨花别院去吧,十八姐看着也快生了。等她生完了,我们一家就要暂时分别了。”

    他说的“分别”是一分为三,武好古去界河商市当他的“元首”,潘巧莲留在开封府坐镇,而西门青则要去海州替武好古看着在海州那边的家业。

    由于东海商行和云台商行的成立,武好古在海州的事业也比计划中扩大了不少。

    另外,海州吴家的吴延恩在二月中旬的时候又到了开封府,还带来了海州6万亩水田的地契,作价二十一万缗都卖给了武好古——这笔钱没有从内账房支取,而是用武好古在一二月间收受的贿赂付了账!

    他现在是官家的心腹了嘛,收个二十几万缗贿赂也不算什么吧?

    “我已经和十八姐商量过了,”武好古一边和西门青往自己的内宅走去,一边吩咐道,“海州那边的田庄和宗族,以后都交给你了……将来都给义勇继承,他虽然不是我的嫡子,不过却可以做海州武家之主。你一定要把他教成我们武家的战将!我可不想让勇儿变得和那老措大一样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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