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宋的手工业非常发达,能工巧匠自然不少,在雕版印刷这一行也不例外。

    不过,米友仁给武好古寻来的谢尚宾和魏四海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手艺人,因为他们的手艺并不好。雕版、制墨、印刷、装书……这些刻书行的手艺他们都会做,但是都不精通。如果真的要亲自动手,也就相当于学徒刚刚出师的水准。

    但是他们却是行内公认的“大匠”,或者叫“总匠”、“都料匠”。他们的工作不是亲自干活,而是指挥别的工匠和学徒干活。

    用后世的话来说,他们就是印刷行业的工程师。

    在宋朝,大部分手工行都有“都料匠”、“总匠”或“大匠”的存在。其中名留后世的就是开宝寺塔的建造者喻浩,因为欧阳修在自己的《归田录》中记录了此人,并称其为:用心之精盖如此。国朝以来,木工一人而已,至今木工皆以预都料为法。

    而那位正在编修《营造法式》的李诫,和武好古的老祖宗武宗元从某种意义上说,也是都料匠。前者是建筑行业的总工程师,后者是负责室内装修(壁画)的工程师……

    这天下午,就在武好古刚刚从城西莲花庵墨娘子那里归来,并且带回几张铅笔素描的时候。米友仁已经带着个年纪轻轻的都料匠,候在佳士得行的书房(武好古的办公室)内了。

    “老师,你可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米友仁等得有些焦急,见到武好古进了门,连忙就开始介绍了。

    “这两位就是您要的人,这位是谢都料。”他先指着一位身穿青色儒袍,五官非常秀气,留着几缕修剪的非常整齐的胡须的青年说道,“他是刻书谢家的人,如今在国子监书库勾当。”

    “在下谢尚宾,见过武大官人。”

    米友仁介绍完毕,谢尚宾就是躬身一礼。

    “你是官匠?”武好古看着他问。

    “在下是和雇的民匠。”谢尚宾回答道。

    宋朝的手工业发展和之前的时代不同,民营手工业发展迅猛,而官营手工业相对滑坡——这滑坡不是和唐朝五代相比,而是和民营手工业的大发展相比。

    而民营手工业的崛起,就造成了官匠流失。优秀的工匠可以在坊间得到更高的报酬,也可以自己创业开设工坊,所以都不大愿意进入官营手工业充当官匠。

    另外提一下,在宋朝还有一种“兵匠”,就是拥有军籍的匠人,一般挂厢军军籍——宋朝的厢军其实不是真正的军队,而挂个军籍替朝廷做各种杂务的人员。类似于后世的警察、税务人员、消防队、国营企业员工等等之类。

    不过真有本事的人,也一样不会愿意去当个挂军籍的军匠。

    所以宋朝的官营手工业就出现了大量“和雇”民匠的情况,而一些民匠也喜欢这种“来去自由”的雇佣模式。他们可以在官营手工业中学到本事,然后再出去赚大钱。

    这种“和雇”的模式,在解决了官营手工业人手不足的问题的同时,也在提高民间手工业的技术水平。

    “老师,这位是魏都料,”米友仁这时又指着另外一位年长一些,做员外打扮,面目显得忠厚老实的男子说道,“他也是刻书世家出身,是刻书魏家的人。也是国子监和雇的民匠,转年就可以到我们佳士得行来了。”

    宋朝因为没有社会化的职业教育,所以职业世袭还是主流。师傅教徒弟,难免是要留一手的!爸爸教儿子,才会毫无保留。

    所以一门手艺不干上几代,别人是不会相信你有真本事的!

    “二位都料,坐下说话吧。”

    看到两人落座,武好古点点头,继续发问。

    “二位读过书吗?”

    “读过的。”看着挺老实的魏四海一笑,“干刻书行的,不读书可不行……实不相瞒,小底年少时还进过府学,考过一次发解试呢。”

    “进过府学?”武好古心说:书念得比自己(魂穿前)强啊!

    “怎么不读下去?”武好古又打听道。

    “大官人,开封府手艺行里都是这样的。”魏四海苦笑道,“一次发解试不过,就得去学本事了。”

    本朝工商地位高于前代,是允许参加科举考试的。不过工商户对于科举考试通常没有小地主那么执着,不大会没完没了考下去,通常一次不过发解试也就算了——这大概也和开封府这样的大城市生活成本高有关,若是在乡下当地主,有个两百亩,一年收个二十缗(相当于)的租,就能维持一户“士大夫地主”躬耕生活了。

    当然了,这也和以道德文章为取士标准的科举制度下的“低成本教育”有关。

    科举制度所带来的,不是高成本的精英教育,而是低成本的“普及教育”,读书的花费并不高。地主富农都可以承担,一次次科举落地对他们而言,不过是浪费点不值钱的时间罢了……

    而这种科举上升的模式对于数量庞大,生活成本比较低的中小地主家庭是最有利的。

    “那你也考过发解试?”武好古又问谢尚宾。

    “考过,”谢尚宾道,“不过小底没入过府学……所以学问比魏大哥还不如,但是各种门类的书,小底还是看过许多的。”

    刻书行的普通工匠可以不读书,哪怕不识字也没关系。但是刻书行的都料匠必须读过书,而且还必须读过各种杂书,不一定要精通,但必须能读通。因为送到他们手上的书稿不可能没有一点错漏,字迹也不一定清晰。所以刻书行的都料匠不仅要“审稿”,有时候还要抄书,所以都是有文化的。

    武好古点点头,顺手就在桌子上拿出两张李诫写的关于“石作”的书稿,分别递给了谢尚宾和魏四海。

    “看得懂吗?”武好古问二人道。

    “看得懂,”谢尚宾道,“是石作,也就是采石、垒石、石板、石刻等等……似乎是《元祐法式》里的内容。”

    武好古又看着魏四海,四海道:“小底手里这张不是《元祐法式》里面的,《元祐法式》的石作篇小底见过,和这篇不一样,没有恁般细致。”

    看来这魏四海负责过《元祐法式》的刻印。

    “还行啊。”武好古笑了笑,给自己的好学生米友仁打了个眼色。

    米友仁马上说道:“老师,两位都料在国子监是拿100缗的年例,和效用士差不多,我们佳士得要请他们,得加给三倍……”

    100缗加给三倍就是400缗!

    索价不低,但也不是狮子大开口。因为他们可是国子监出来的都料匠——身上背着金字招牌的!

    “加给三倍没问题,”武好古笑了笑,“不过得先试试本事。”

    说着话,他又拿起两张墨娘子的素描递给了谢尚宾和魏四海。

    “这是墨娘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画……是用甚东西画上去的?”

    两人拿过素描,看了一眼,都被惊呆了。

    他们当然知道佳士得行的大东家是画中第一人武好古,而且也去过丰乐楼看美人图——自从墨娘子和李师师的画像挂在了丰乐楼,丰乐楼都快变成旅游景点了,生意比平时好了一倍都不止。一楼的门床马道更是连个位子都等不着!

    可是两人现在看见了墨娘子的半身素描像,还是大感惊讶。

    仅仅是黑、白、灰三种颜色,再加上一堆线条,便将墨娘子刻画得栩栩如生。

    但是这份功力,就不负了“画中第一人”的称号了。

    “能刻出来吗?”武好古看着两人问。

    “刻不出来……”

    “小底也刻不出。”

    不意外。

    刻不出来是正常的,因为武好古在这两张素描上运用了光影素描法,可不容易印出来。

    “换两张吧。”武好古又给了两张素描,这是两张线条素描,不过还是用了一些明暗处理的手法。

    “头发不能这样,画得太细了,刻不出来,就是刻出来了,也印不好。”

    “鼻子这里也得改一改,都用线条就成。”

    武好古点点头,看来印刷技术改进的余地还是很大的。不过这事儿不着急,以后有的是时间,

    “行啊,明日你们再来,我给你们白描的图,你们拿去寻人雕版开印。”武好古说,“若是印得好,便给你们500缗的年例,行不行?”

    “行,大官人您等着看好吧。”

    “给某5日,保管把事情办妥。”

    这回两个都料匠都拍了胸脯,白描的图是不难刻的,年画和佛像都是这样的图。他们只要去寻了国子监里面最好的刻匠,花个十缗八缗就能把版子雕出来了,这活儿可比刻书容易多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今天的阳光很明媚,也没什么风。

    接近年关时的开封城,寒意稍退,城市中心的街道上人头攒动,处处透着繁华的气息。

    武好古和米友仁一块儿出了佳士得的店门,沿途不时与人招呼。他们俩是向西而去的,肩膀上都背着用来速写的画板。

    两人沿着潘楼街一路来,在潘楼下面拐了个弯,寻到了一处出租牲口的店铺,租了两头毛驴,骑着向镇安坊而去。

    他们去镇安坊是找李师师的,墨娘子的素描有了,李师师可还没画呢。虽然武好古在几个月前就答应给她画上一纸,可是这承诺一直没有兑现。倒不是抽不出空闲,而是李师师不知怎的就勾搭上了端王殿下,成了“赵小乙”的专职模特儿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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