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……你在此留守,我先回去一趟,”代善突然改了主意,

    ? ? ?

    “爷现在到了哪里,”

    “前两日有消息递回,说是已从抚安离开,”

    对面正红旗衙门的大门悄悄打开,代善探头在门口张望了会儿,不疾不徐地出门,

    “你留下盯着,”

    “敦达里,”身后那人拉住了他,“古英巴图鲁不是寻常之辈,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传消息來的人不是说可疑么,”

    “只是可疑,并不能确定,”

    “不管能否确定,我都得跟上去瞧瞧,”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管不了那许多,不多说了,我走了,”说罢,挣开手,悄悄尾随代善而去,

    离了衙门地界,果然有侍卫牵了马等在路边,不曾想代善却沒有骑马,仍是坚持步行,而且趁人烟稀少处竟是偷偷与侍卫换了衣衫,双双分开独行,若非敦达里眼尖,险些给他错了过去,

    打扮朴素的代善一路尽拣僻静处钻,约莫过了大半时辰,才神不知鬼不觉地转到一处高墙下,迅速钻入了一道开在后院的角门,

    敦达里快步追了上去,只隐约见开门者身负刀箭,满面警惕之色,面对着紧闭的木门,敦达里左右张望,破门直入那是不可能的,他绕着墙根转了一圈,终于发现有段墙外恰好紧挨着长了棵大树,他思量片刻,最终还是决定冒险翻墙入内一探究竟,

    院子里的戒备并不森严,事实上墙内只是一处普通的民宅,除了一个不大的小院外,只有一间朝南的正房,一间朝西的杂物棚子,那个开门人正蹲守在正房门口,敦达里小心翼翼地绕过杂物棚,爬到了正屋的后面,这一路爬得甚是艰辛,既怕被守门的侍卫看见,又怕屋里的代善会警觉,

    好不容易挨近窗下,附耳屏息细听,却只听见屋里有个女人笑声如铃:“就是嫁人啊,你看我都三十多岁了,你不过比我小一岁,都已经做了玛法了,”

    树上突然蝉声大噪,敦达里胸口震动,深深地吸了口气,虽不敢百分百确定,但他已大致猜到自己冒了这么大的风险,所获非浅,

    那女子的声音婉约如水,她笑起时声悦如铃,低声哀恳时,软侬细语,竟似能将石头都融了去,

    “代善,求求你……这也许是……最后一次求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代善……”

    一个声音不断在敦达里耳边回响,

    是她了,应该沒错了,是她,

    这世上还有谁能生就得这般妖媚狐惑,

    蝉声阵阵,屋内的两人却突然起了争执,

    “东哥,”代善的声音在发颤,“你……要去哪,”

    “拿我一条命去换,总应该换得回來吧,”

    “东哥,我想办法,我想办法……”他颤声着,低声下气,卑微哀求,姿态低得恨不能跪伏在地,

    这样的代善,这样的古英巴图鲁,

    敦达里很想不屑地朝地上吐一口唾沫,那个能征善战的古英巴图鲁,建州族人心目中的英雄,谁能料想得到他竟会有如此孬种认怂的一面,他在一个女人面前,以一种让人难以想象卑微在哀求着,

    未曾交战,便败得一塌糊涂,惨不忍睹,

    敦达里悄悄退去,屋里的两个人已经拥抱在一起,啜泣声不断,他已经无法再继续偷听下去,他可以忍受代善为色所迷,却不能认同他的英雄气短,

    但是……但是……

    是她啊,

    是东哥啊,是那个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啊,

    敦达里跳出墙外,满心烦躁,一拳砸在树干上,那树干不算粗壮,只是盛夏树冠枝繁叶茂,敦达里这一拳下去,树冠摇曳,簌簌声响间不见树叶飘落,倒有个娇小的身影刺溜儿扒拉着树干滑落下來,

    那人扑通落地,与敦达里四目相对,不禁两相皆愕,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怎么在这,”

    阿木沙礼手足并用的从地上一跃而起,撒腿儿钻入了一个胡同,等敦达里从错愕中惊醒过來,她已转瞬沒了身影,

    敦达里迟疑片刻,终于跺了跺脚,沒有尾随相追,他这会儿有更重要的事得去跟,阿木沙礼这个意外,只能暂且搁置,

    刻不容缓,敦达里不敢有丝毫耽搁,迅速将布喜娅玛拉潜归建州的消息传递出去,他不敢肯定皇太极是否能及时赶回,所以他只能一边盯住布喜娅玛拉和代善的动向,一边焦急地等候皇太极方面的回音,

    出乎意料,皇太极回來的速度比他想象得快,两个时辰后,天还沒擦黑,皇太极便已进了城,浑身全给雨淋湿了,满脸疲惫,被雨水淋透的脸上透着苍白的憔悴,

    此次随扈的安达里从马背上下來时差点沒摔倒,落脚踩在地上身子竟在左右摇晃,那张脸早已累得脱了色,紧抿的双唇也沒了半点血色,

    敦达里猛地有些领悟了:“爷,您这是赶了几天路,几宿未合眼了,”

    “少罗嗦,备车,她在哪里,”

    敦达里愕然,无语凝咽,

    安达里站在皇太极身后偷偷冲敦达里摇了摇头,暗示他别再多问,敦达里只得按捺下忧心,躬身回禀:“回爷的话,半个时辰前,古英巴图鲁领人进了地牢,”

    皇太极苍白的脸色猛地一沉,眼神阴鸷得可怖,但他脚步却沒一刻停歇,连衣裳都來不及换上一件,急匆匆地跳上马车,安达里摇摇晃晃地跟着爬上车架,坐到敦达里边上,

    敦达里瞧他满脸倦意,用手肘碰了他一下,

    安达里侧目瞥了他一眼,摇了摇头,示意自己沒事,

    “敦达里,”皇太极喝令,

    “嗻,”敦达里扬鞭将马车驱赶起來,马儿在雨中飞奔起來,马蹄践踏,雨势渐密,

    敦达里和安达里两人披着蓑衣坐在车架上,敦达里赶车,安达里蜷缩在边上不吭声,而车厢里只安静了一会儿,随即传來砰的一声巨响,车厢剧烈晃动,

    敦达里倏然回头,忧心忡忡:“爷,”

    皇太极的拳头抵在车厢壁上,眼神阴沉,语气冰冷:“今天负责地牢守卫之职的是谁,”

    敦达里咽了口唾沫:“是额突古牛录额真的人……”

    皇太极冷笑:“我倒是不知正白旗的奴才原來是效忠于我二哥的,”

    安达里突然打了个冷颤,

    敦达里与他对视一眼,二人齐声道:“爷请息怒,”

    那个愚蠢的女人求着代善要去见褚英,代善个软骨头犯起浑來还当真允了,负责看守褚英的是正白旗,这事若闹将起來,这里头关乎的三位爷一个都别想有好果子吃,

    悄悄回眸瞥了眼皇太极,发现主子脸色虽难看,神气却一如既往的镇定,敦达里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,

    雨势紧一阵疏一阵,前方的道路也变得泥泞起來,天地间白茫茫的,敦达里忽然觉得应该庆幸这一场雨下得及时,让路上的行人一下子少了许多,道路也因此变得空旷无比,仿佛天地间唯有泼天雨幕,

    “嚯,”他扬杆轻挥,指挥马车在街角拐弯,也正是这一霎,变故陡生,

    马车拐弯时车身略向一侧倾斜,敦达里正努力控制车速,保持车身平衡时,车厢先是一震,随后车身一轻,外侧的车轮陡然失衡地离地,车身倾斜,,竟是皇太极从疾驰的马车上纵身跃下,

    敦达里急忙勒缰,千钧一发时勒停了马车,车轮哐地重新砸落地面,安达里沒能坐稳,被震得从车架上跌下去,敦达里只觉得自己两条胳膊都麻了,刚才危急关头用力过猛,以至于左手虎口都被缰绳勒出血來,

    伤口的血珠才冒头便被爆增的雨点子冲刷干净,半点儿血丝红晕都寻觅不着,雨点若冰雹般砸将下來,砸得车篷顶噼噼啪啪直响,在这片嘈杂声中,风雨的那一头隐隐传來一声凄厉的惨叫,

    安达里从地上爬了起來,敦达里将他重新拉上车,

    “你沒事吧,”

    安达里用力吸了口气,摇头,面上雨水四溅,他抹了一把脸,本想甩去脸上的水珠,沒想到最后右手的动作停住了,呆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,

    敦达里倏地侧首,顺着安达里的视线,眼前雨水织就了一幕厚重的雨帘,然而即使隔得稍远,也能分辨出那里除了皇太极之外,有一个女人坐躺在地上,边上站着一个三四岁大的男童,而只隔了丈许距离,一个六七岁大的男童正挣扎着从泥泞的地上爬起來,

    敦达里的心揪了一下,

    皇太极将地上的女人抱了起來,而那个大男孩从地上爬起后,踉踉跄跄跑到皇太极身前,拦住了去路,雨声太大,听不见他们彼此间的对话,然而熟悉皇太极气息的安达里和敦达里,依然能强烈感受到那种紧绷的危险感,

    安达里一个箭步便想跳车,敦达里一把拽住他,

    也就是在这个罅隙,那孩子被皇太极一脚踹中胸口,小小身子倒飞出去,啪嗒摔在泥地里,水花四溅,

    安达里双目尽赤,挣扎欲前,被敦达里死死拉住,

    安达里哑声:“那是豪格,”

    敦达里厉喝:“那是爷,”

    安达里身体僵住,

    敦达里放开他:“你放心,爷自有分寸,”

    安达里苦笑,他陪着爷从抚安日夜兼程地赶回赫图阿拉,爷这一路究竟有多失常,只有他最清楚,分寸,分寸是什么东西,爷这会儿真还有分寸可言么,

    豪格是爷唯一的子嗣,谁都知道八爷子嗣艰难,府中福晋一个接一个娶,可爷自大婚后七年來统共也只得了这么一个阿哥,平时府里的人谁不宝贝得视同明珠,打小豪格若是生个病,都会惊动得满府上下不得安宁,葛戴大福晋若是知道平时被珍视如心肝的豪格被他阿玛踹心窝,不知该有多痛,

    “祸水,”安达里恨恨地咬牙,

    “噤声,”敦达里推了他一下,“爷过來了,”

    皇太极正往这边走,敦达里灵光一闪,忽道:“安达里你留下,”

    安达里立即明白他的用意,迅速跳下车,绕到身后藏匿行迹,这时皇太极已抱着布喜娅玛拉过來,敦达里正欲下车相迎,皇太极却已径自抱人踩着车辕蹿入车厢,

    “去城外,”

    ? ? ?

    安达里等马车去得远了,立刻飞奔向豪格,

    豪格摔在地上,边上那个小男孩吓得脸色发白,安达里走近才发现那孩子竟是十四阿哥多尔衮,

    “阿哥,大阿哥,”

    豪格捂着胸口,不说话,

    安达里急了:“大阿哥,您倒是说句话啊,奴才这就抱您回家去,”

    雨下得大,根本分不清豪格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,只是那孩子双唇紧抿成一线,嘴角略弯,脸上说不尽的委屈受伤,安达里将身上的蓑衣解下,披在他身上,豪格稚弱的身躯微微一震,忽而放声嚎啕大哭:“我额涅不是奴才,不是,不是,不是,,”

    安达里不明所以,扭头瞥了多尔衮一眼,多尔衮结结巴巴地解释:“不……不是我说的,是八哥说……八、八哥说豪格的额涅是给人端茶奉水的奴、奴才……”

    安达里瞬间明白发生了何事,葛戴九岁起被选到布喜娅玛拉跟前服侍,原是她的贴身侍女,后來被布喜娅玛拉以皇太极表姐的身份,姐代母职,送给了皇太极做了福晋,葛戴身份卑微,曾操贱役,这些过往私隐在她抬做大福晋生长下豪格后,逐渐不再被人提及,

    安达里素來知道主子对豪格不太上心,但这般寡情薄情,毫不顾念父子、夫妻之情,对一个才不过六岁的孩子说出这样残忍的话,又打又骂,岂不让人寒心,

    他把豪格搂在怀里,轻声安抚:“爷只是气糊涂了,外头的事太多太忙……大阿哥别记怪您阿玛,”

    豪格趴在他怀里哽咽抽泣,

    多尔衮忽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,刚想插话,忽然听得身后脚步声纷沓,那些伺候他的奴才奶娘们到底还是找了來,一见他淋在雨里,伞都不知道丢到了哪里,纷纷大呼小叫起來,心急火燎地将他抱走,

    ? ? ?

    且不说安达里将豪格抱回家后,葛戴惊得昏厥过去,搞得阖府鸡飞狗跳,但说敦达里将马车赶到城外,他原只想专心赶车,奈何车内的两人争执声越吵越响,他想听不到都不行,

    布喜娅玛拉吵闹着非要嫁人,不顾皇太极伤心欲绝,她反曲解他的用意,大声指责:“皇太极,你伤我有多深你能明白吗,我的心啊,早被你伤得千疮百孔,任由你说再多的甜言蜜语也弥补不回來,”

    “东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恨你,你明知道我最讨厌和其他女人分享一个男人的情爱,可是你……却是娶了一个又一个……简直沒完沒了,这样的你,我如何还会爱,”

    “你在骗我,”

    “皇太极,你瞧清楚,睁大眼睛瞧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个什么人,我老了,不再是当年那个风华绝代、美艳无双的第一美女,如今的我,只是个你儿子口中的老东西罢了,”

    “不许你这般轻贱自己,”

    “这本來就是事实,我比你大十岁,整整十岁啊,你所拥有的年轻时光,在我这里已经统统老去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不在乎,我从來沒在乎过这些,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在乎,我在乎行了吧,你们一个个都拿我的青春我的岁月当成什么,五年了,五年的时光能让我淡忘代善爱上你,五年的时光也能让我淡忘你爱上别人,”布喜娅玛拉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嚷,“我要回去了……以后再也不会來了,皇太极,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,早就结束了,从今往后,我会彻底忘了你,会开始新的生活,也请你忘了我……你也会有更好的……你、你……你会得到你最想要的,”

    “我最想要的,我最想要的……”

    敦达里听出皇太极声音中的无尽凄凉,手中握得长杆一紧,一股怒气从心底油然勃发,

    这个女人,太不识好歹,

    竟敢如此践踏主子的心,

    “停车,”那女人尖叫,

    他是皇太极的奴才,原该只听从皇太极的吩咐,但这会儿敦达里早已出离愤怒,恨不能把那该死的女人从车上丢下去,她既喊停,他便顺她的意停下,

    果然那女人立即从车厢内跳了出來,越过敦达里,直接跳下马车,看她一步步走远,车厢内始终是一副死寂的沉闷,这下敦达里反倒不好擅自做主离开,过了好一会儿,皇太极哑着声吐了一个字:“走,”

    敦达里大喜,立即驾车离开,

    约莫行了盏茶功夫,皇太极突然从车厢里钻了出來,一手摁在他的肩头:“敦达里,”

    他猛地一颤,应声:“奴才在,”

    “停车,”

    他惊疑不定地将车停下:“爷,”

    皇太极神情黯然,慢慢跳下车,背对着他,挥手:“回去,护送她去尼雅满山岗,我要你亲眼看着她和叶赫使者平安会合,她若有任何闪失,你也不用回來了,”

    敦达里的职责是保卫皇太极安全,岂能轻易将主子一人留在城外,是以他沉默着沒应声,

    皇太极厉声喝道:“明不明白,”

    “嗻,奴才遵命,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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