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提学见了徐谦进来,脸色顿时沉重,冷冷一笑,随即喝问:“徐谦,你该当何罪!”

    这还没开始寒暄,就已经该当何罪了。

    不过徐谦并没有吓倒,这种场面,他见得多了,以至于麻木。这些官老爷最可恨的地方就是无论碰到什么事,都要先给你一个下马威,仿佛不来这个就不能彰显自己的身份。

    徐谦沉着冷静地道:“学生不知,还请提学大人示下。”

    赵提学想是早就打好了腹稿的,凛然正气道:“你身为禀膳生员,不务正业,开设报馆,经商盈利。”

    徐谦连忙辩解道:“大人想错了,学生开设报馆实是为了开启民智,与盈利无关,还请大人明鉴。”

    赵提学又是冷笑道:“那你在报中吸纳读书人投稿,甚至还有不少文稿奢谈国事,这可是有的?”

    读书人写文章就是这样,往往都是眼高于顶,鸡毛蒜皮的小事显然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,开笔就是社稷,好像不在自己文章里添加点国家大事,就显得自己格局太小一样。

    所以投稿的文章都不避免会有几句牢骚,不过这也没有什么,毕竟这是风气。

    谁知赵提学冷冷一笑,继续道:“太祖曾有诏,军民一切利病,不许生员建言。你精通大诰,想来这句话你是知道的吧?而你的报纸里头都是生员建言,本学自然知道,你这报纸能建起来,背后定是有人支持,本学自然也不会动你分毫。不过那些胡乱建言的读书人,本学身为一省提学。却免不了要管一管了。”

    这一手漂亮,就是徐谦都不得不佩服,话说这人怎么能阴到这个地步?徐谦突然发现,自己还有很大的成长的空间,原来这世上的人没有最坏,只有更坏!

    赵提学这是拿着徐谦的理论跑来砸他的场子,徐谦最喜欢的就是搬太祖出来,而赵提学也不客气,也拿太祖皇帝的东西出来收拾他。赵提学当然不傻。这徐谦是不能动的,且不说他和京师里的人有不清不楚的关系,便说这徐谦的恩师谢迁就是不能轻易招惹和得罪的人物。

    可这并不代表提学不可以收拾你,你不是办报吗?你不是收稿吗?提学一声令下,再抓几个典型收拾一顿。从此以后,还有谁敢去投稿?这叫釜底抽薪。

    徐谦顿时心虚了,心里忍不住想:“这提学果然有两把刷子,他难道只是单纯的给我下马威?”他连忙换上一副笑容道:“宗师言重了,学生办报,有百利而无一弊,大人何必为难?”

    赵提学靠在椅上。见徐谦吃瘪的样子,显然让他很是享受这种征服的快感,他慢悠悠地道:“对你的利,对本学就是弊。若是读书人都不思进学,每日都去关注你那什么明报,我这提学岂不是尸位素餐?朝廷养士,不是让他们每日去逞口舌之快的。”

    徐谦心里暗骂这老东西不要脸。却偏偏奈何不了他,这就是提学的厉害之处。别看不如布政使、提刑那般威风八面,可是读书人的事,他却是一言九鼎,他要是整你,总能想到办法。

    徐谦一时为难,他不希望和提学鱼死网破,可也绝不希望这提学给自己捣蛋,正犹豫不决的时候,却又听赵提学道:“其实嘛,报纸也没什么不好,唯独就是总有一些犯禁的文章屡禁不止,徐谦,你是才子,乡试中举是必定有望的,本学岂会为难你?可这也是万般无奈的事,望你知晓本学的苦衷。”他看了徐谦一眼,随即又道:“除非……”

    说了这么多,多半就是为了接下来要说的话了,徐谦立即看到了曙光,知道这位赵提学前头的都是铺垫,接下来的话才紧要,于是忙问:“除非什么?”

    赵提学看了坐在身边的那老儒生一眼:“本学身边坐着的乃是淮南大儒王夫子,你来见礼罢。”

    徐谦这才注意到了这位大儒,好奇地看了他一眼,只得乖乖作揖道:“久闻大名,如雷贯耳,学生见过先生。”

    谁知这位大儒并不买账,道:“你何时闻过我的大名,又如何如雷贯耳?”

    “呃……”徐谦无话可说。

    他大儒笑道:“我叫王艮,现在起,你便闻我大名了。”

    王艮……

    徐谦这一下真的想哭了,这位大爷,他是听说过的,正宗心学二代掌门,设泰山学派,上到部级翰林院官员,下到贩夫走卒都有他的门徒。后来名震天下的何心隐、徐阶、聂豹、赵贞吉都是他的徒子徒孙,便是锦衣卫的核心武官之中也有他的门生。

    这家伙跑来找自己,这是要做什么?

    徐谦嗅到了一股子危险的气息,须知泰山学派,也即所谓的现在正统王学并不为嘉靖皇帝所喜,甚至还指名道姓的大骂过一通。他心里不免想:“你们不是要拉我上船罢……若真是如此,这可惨了,我虽有理想,却不是个有抱负的人,只求做官老爷,从未想过传播伟大思想,大爷们,请你们放过我罢,我这种人是典型的二五仔,谁给糖吃抱谁的大腿,你收了我也无用。”

    “你为何不说话?”赵提学见徐谦不吭声,觉得徐谦对这位王‘老师’有失礼数,于是猛喝一声,恨不得当场把徐谦收拾了。

    徐谦只得装作很平静的样子,道:“哦,是,是,是了,方才宗师不是说除非吗,除非是什么?”

    他心里默念:“你们看不见我的,看不见,求求你们千万不要拉我上贼船。”

    王艮呵呵一笑,捋须看向赵提学,赵提学摇头晃脑道:“这位王先生乃是本学的师长,你那明报违禁之处甚多,本学很是不放心,可是本学又不忍你的辛苦白费,所以左思右想,便决心请这位王先生到你的报馆里去,任个编撰吧,专门负责审核撰写文稿,如此,本学便大可放心了。”

    徐谦先是听说对方没有拉自己上贼船的意思,就不免松了口气,可又有点酸溜溜的,心说你姓王的虽然厉害的门生弟子多,可是大爷好歹也是才子,你竟是瞧不上?你这瞎了眼的东西,有眼不识珠玉。

    可是越往下听,越觉得不对味了,他娘的,这已经不是拉人上贼船,这是一群贼想登自己的船,这哪里是赵提学害怕自己犯禁,根本就是塞一个犯禁份子进自己的报馆,明里说是审核违规,多半是这姓王的老家伙传播心学上了瘾,觉得开学院还不能满足自己的变态**,看明报如日中天,所以想借助明报来提升王学的影响。

    徐谦忙道:“宗师,这万万不可啊,王先生乃是当代大儒,岂可屈身小小明报,宗师定是说笑,哈哈……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赵提学的脸色冷下来,道:“你以为本学请你来是开玩笑?实话告诉你吧,这件事就这么定了,明日起,王艮便去明报编撰。”

    徐谦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,想要说几句重话,可是乡试在即,又觉得还是忍让为好,可是就这么吃闷亏,他又觉得心里不爽。虽然说现在皇帝还没有认定王学为伪学,没有说它用诈任情,坏人心术。把这尊大佛请到报馆来,也确实能提高一点知名度,况且人家门徒多,办事也便利。可是这人就是个定时炸弹,天晓得什么时候会爆炸。

    正在犹豫不定的时候,突然外头有人快步进来道:“徐公子,徐公子……你家叔父来了,特来给你报信,说是朝廷突然下了旨,令祖徐相公追谥为文贞公,已经有传报旨意官员去徐家老家了。”

    徐谦听了,满是惊讶,忍不住抓住这门子的衣襟,问道:“你再说一遍。”

    这门子又道了一遍,徐谦不由哈哈狂笑起来,他娘的,现如今不但是忠良之后,还成了名门世家了,文贞公……整个浙江也没几个祖宗享受过这样待遇的。

    只是一瞬之间,徐谦的身份地位已经大大不同,从前,他只是个生员,现在他却成了名门子弟。名门是什么?名门就是任谁见了你,都得乖乖问一句,久闻文贞公大名。以后那些清贵的老爷见了自己,也绝不能叫你生员,更不能直呼姓名,都得乖乖唤自己一声世侄,便是庙堂上那高高在上的老爷也不能免俗。

    他得意地狂笑几声之后,便对赵提学道:“大宗师说的很有道理,不过,学生小小报馆还是养不起王先生这尊大佛,学生万死也不敢答应。”

    用词很低调,可是语气之中带着几分老子早已不是吴下阿蒙的霸气。

    问题就在这里,你想整明报,那自然就放马来整,朝廷为什么突然赐徐相公为文贞,这说明什么?说明可能朝中甚至是宫中有大人物对明报很有好感,所以这个时候表面上是赏赐祖宗,其实却是褒奖徐谦。

    通过这些信息,徐谦现在知道,皇帝老子对自己的报馆很满意,很是赞赏。既然如此,那么你们有本事就放马过来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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