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守仁不由奇怪地道:“你为何料定了老夫一定会答应?”

    徐谦微微一笑,道:“圣贤就是圣贤,圣贤就算淡泊了名利,可依旧是以拯救苍生为己任。先生,眼下朝廷清缴官粮,而地方官员非但不肯拿出赃物,又将这些官粮摊派在了治下百姓头上,名为重新清丈土地,实则是满足一己之私,若是不出学生意料之外,若是再无人站出来说句话,你我都不出来做点什么,南直隶,非要大乱不可。当年宁王谋反,先生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于即倒,而今日大厦将倾,先生难道不该与学生一道,举扶大厦之将倾吗?”

    “先生是何等聪明之人,显然也已经看到,浙江不再是那个浙江,南直隶也不再是那个南直隶,人心思变,士农工商都在变,变则通,不变就是死,先生,大变即生,这时候,先生还有心思在研习自己的学问吗?宁王谋反的时候,那时候先生在江西,若是也如今日这般,还谈什么立德、立功、立言。”

    王守仁笑了笑道:“好吧,你要老夫做什么?”

    徐谦道:“祭祀文庙!”

    王守仁微微皱眉,道:“祭祀文庙?”

    徐谦点头。

    王守仁沉吟道:“老夫答应你。”

    他回答得很干脆,随即微微一笑道:“老夫早就说,真正的王学正宗在你身上。”

    王守仁叹了口气,继续道:“老夫的弟子,多不成器,偶有几个思维敏捷的,如王艮、聂豹人等,却都往往心比天高。其实这怪不得他们,程朱说存天理,灭人欲,可是要灭人欲,哪有这样容易?可见灭人欲是行不通的。而老夫呢,反其道而行,于是这些不成器的弟子倒是学了这些精髓。”

    徐谦道:“先生的心思,下官其实明白。”

    “其实老夫的心思,别人都明白。只不过大家都在装糊涂而已,老夫眼下也只能糊涂,难得糊涂嘛。”王守仁苦笑,站了起来,道:“祭祀文庙之事。老夫答应你了,老夫答应你,并非是你在杭州推广老夫的王学,也不是因为你的新政,更不是因为你方才的一番话,而是你在浙江灭倭的功绩,灭倭之役。老夫看过许多奏报,终于明白了一件事。”

    徐谦道:“请先生指教。”

    王守仁淡淡的道:“所谓兵法,都不过是糊弄人的,老夫当年在江西。宁王谋反,老夫使出浑身解数,总算是平了宁王之乱,而宁王之所以败。往大里说,是败在人心。往小里说,是败在反军自己,他们终究是乌合之众。而灭倭不同,灭倭之役,老夫才明白,世上无将军,唯有精兵足矣,有千万个精兵,才有不败的将军,其他都是空谈。”

    对于总结灭倭之战,各种版本的结论都有,浙江这边,自然渲染徐谦的足智多谋,说什么料敌先机,什么运筹帷幄。而在京师那边,得出来的结论却是姓徐的走了狗屎运。

    可是王守仁今日的总结,看上去似乎有些玄乎,完全忽视掉了徐谦的作用,却是最为中肯的。

    倭寇凶悍,为什么官军不能制胜?便是因为官军是乌合之众,和这群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比起来,不足挂齿。而徐谦为何能胜,是因为皇家校尉比倭寇更加训练有素,这千千万万个人汇聚起来,以绝对的实力,足以碾压倭寇。

    这就是真相,再常胜的将军,带着浙江的官军,在倭寇面前也只有吃灰的份,可是再窝囊的将军,带着皇家校尉这群猛虎,照样可以将倭寇打的满地找牙,时势造英雄,历来那些开国的将军,往往都有百战百胜的战绩,他们似乎天生就是天才,带领军队,跟着太祖们造反,所过之处摧枯拉朽,望风披靡。

    之所以如此,并非是他们人人都是诸葛亮,真正的原因,只是因为他们有更强大的组织,早已锤炼出了一支支百战强兵。

    王守仁笑道:“你能练出皇家校尉,想必这南直隶的新政,还是大有可为的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番话,自是送客,徐谦从兵部衙门出来的时,外头竟已是人山人海,无数人驻足观望,一见到徐谦出来,顿时传出一阵喧哗和惊叹声。

    几个官员上前寒暄,这个道:“大人光临南京,有失远迎。”那个道:“大人拜会了王尚书,不知王尚书有何交代?”

    徐谦朝大家团团作揖,笑道:“今日只是来拜师访友,诸位盛情,本官万不敢当。”

    说罢,上了轿子,也没有再去其他地方,更没有接受本地官员的邀请,而是直接下榻到了一处客栈。

    这座客栈,一下子成了所有人的中心,最新的消息传出来,届时徐谦将会与王守仁一道,祭拜文庙。

    消息一确认,又是一阵哗然。

    此举实在是意义非凡,祭拜文庙,而且是王先生亲自出山,这就意味着,往后再有人拿王学非孔孟的话来中伤,大家便可反唇相讥。

    可是问题又来了,朱夫子也在孔庙,乃是十二贤之一,拜了圣人,要不要拜贤人?你不拜,显然说不过去,可是一旦拜了,岂不是说,王学依旧敬理学?

    理学和王学之间,许多道理都有冲突,一个是存天理灭人欲,一个却是让你知行合一,完全是背道而驰的理论,这种不相容的理论,想要共存,却不太容易。

    于是有人摇头,有人点头,又是一番议论纷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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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消息传到应天府衙门里头。

    朱茂听到了传报,顿时大喜。

    近来他很上火,千头万绪的事闹得他头晕脑胀,甚至连杀人的心思都有,对下,他要缴粮,在南京里头,又是学争,而且都是闹得不可开交,又加上了徐谦这个变数,此子留在南京一日,他就觉得不安生一日,可现在,徐谦要拜祭孔庙,却让他心里一下子舒坦了。

    这是好事嘛,这些王学门徒,不是整日说王学如何如何好吗?现在也好,倒要看这王阳明和徐谦二人去了文庙,拜不拜朱圣人。

    朱茂之所以如此有信心,是因为这祭祀文庙是有规矩的。

    所谓国有国法、家有家规,祭祀也是如此。

    比如正式场合的祭拜,必须先去大成殿祭祀孔圣人,随即便要去启圣祠祭祀,这启圣祠便是祭祀先贤祖宗的地方,比如孟子他爹、张载他爹,程颢、程颐还有朱熹他爹等等。

    拜完了他爹还不够,接着就是要拜东西二庑的先贤和先哲了,朱熹就是先贤中的一员,而且是唯一一个,并非是孔子弟子,却享有从祀资格之人,这个时候,热闹就来了,要知道,祭祀可不是拜拜就是了,你还得写文章,写文章还要念,可是到了朱熹这里,你该怎么评价?

    你在文庙里,要是敢说一句朱熹的不是,那就更热闹了,因为根据律令,诽谤先贤的,往往都要治罪,更何况还是去文庙里诽谤先贤?

    那是人家的地盘,你去了那里,只能称颂,称颂他们的事迹,称颂他们的学说,想想看,王学的精神领袖跑去吹捧理学,这还不是乐子吗?

    朱茂顿时发觉自己来了一个机会,要知道,若是硬着来和这位徐抚台对抗,他是不成的,可是姓徐的跑来这里给王学助威,他要是一声不吭,不免有些窝囊,既然如此,那么索性,就给这姓徐的一点难堪。

    “你们不是想要祭祀文庙吗?好,好得很,那么索性就大张旗鼓的让你们去办。”

    朱茂还觉得规模小了,既然人家非要办,那就大办特办。

    朱茂沉吟片刻,旋即叫了个心腹来,慢悠悠地道:“礼部尚书费大人今日在公堂里当值吗?”

    他说的礼部尚书,乃是南京礼部尚书,这位费大人和朱茂一样,也都是铁杆的旧学党,早就对这江南一面倒的王学看不惯了。

    “大人,这个时候应当是在当值吧。”

    朱茂点点头,随即修书一封,交给心腹,道:“立即送去,告诉费大人,此事刻不容缓,请费大人以苍生为念,再不能让某些跳梁小丑胡作非为了。”

    一封书信,已是传到了南京礼部衙门。

    而礼部尚书费宏看过书信之后,却也不禁沉吟起来。

    这封书信没什么客套,只是说了一件事,现在有人要祭祀孔庙,这样的盛举,礼部怎么能袖手旁观,礼部应该组织一下,要来就来一次大的,让你由礼部尚书亲自组织,只要费大人亲自出面,那么这南京上下的官员,只怕都要出来了。

    到时候,一场浩浩大大的祭祀活动开始,大家一起来凑一凑这个热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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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年会的第二天,一大早开会啊,辛劳的我还有字等着我码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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