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和人的关系是奇妙的,比如嘉靖,此人算是大明朝真正的孤家寡人,这个人或许是因为个人经历的缘故对谁都带着怀疑,他从不会去相信任何人,也不会去贸然相信任何的事。

    质上他是个最现实的人,他的世界观从没有所谓的幻想一说。

    也正因如此,他拼命揽权,他高高坐在御椅上,让一个个内阁大臣走马灯似的登上舞台,手里牵动着控制他们的银线,让他们相互攻讦,相互撕咬。

    这就是嘉靖,一个利用别人的斗争来保护自己的人。

    而从另一方面来看,他却并非是一个拥有太多权力欲的人,他几十年不上朝,甚至可以数年不见武官员,除了几个阁臣和心腹之外,他一心深居宫中,隐匿不出。

    徐谦曾对嘉靖有过分析,这个皇帝的权力欲其实并不旺盛,正如那些贪财的富绅,总是喜欢在夜深人静时拿出自己的积蓄,一遍遍的计算一样,若嘉靖是一个权力欲旺盛的人,是绝不可能深居宫中,他的行为应该更接近后世满清的某个所谓大帝,四处巡游、狩猎,接见王公大臣,一个将自己关在深宫里的皇帝便如锦衣夜行,还谈什么热衷权利?

    可是嘉靖的种种作为以及种种揽权的手段,如果非要拿出一个理由的话,徐谦深信,只是因为这个人从不相信别人,他极为多疑,甚至后来到了病态的地步,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对别人放心?他的种种手段来自于他心底最深的恐惧。

    可以想象,多少个日夜,这个人从噩梦中惊醒,看着昏暗的寝殿,看着窗外那晃动的树影。噩梦如金箍圈一样缠住了他,他呼吸加快,飞快的蹿下地,拔出御剑,一双受了惊吓的眼眸四处张望,他瞳孔在收缩,看到了窗外晃动的影子,他屏住呼吸,紧接着。一个个当值的太监魂不附体地进来口称死罪。他必定会握紧御剑,发出低吼:“查,立即去查,加强禁卫!”

    有一种人揽权是为了展示权利,而有一种人。唯有他死死抱住了权利,他才能有一丝的安全感,哪怕只是一丝而已。

    嘉靖一朝展示权利的时候并不多,可是使用权术的次数却达到了历朝历代的顶峰,他将自己当作了棋手,盘膝坐在这深宫之中,指挥着一个个棋子。只有这些棋子遂了他的心愿一般任他摆布,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。

    可是现在……似乎出了那么点点的意外,嘉靖第一次开始信任一个人,因为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同样的自己。这个人有自己的影子,与此同时,这个人一直在维护他的威严,一次两次还可以理解为投机。可是次数多了,终究让嘉靖的心底生出了信赖。

    越是信赖。遇到了难题就不免要问,你看怎么办

    而现在,徐谦正在为这个而烦恼,质上,他是个投机分子,不过投机太成功,以至于遇事就来一句如之奈何,这换做是谁,怕也吃不消。

    “老大,我不过是个翰林,还只是个翰林编撰,从六品的官爵,放到大明朝的官堆里,怕是连个浪花都冒不出,你堂堂天子都无可奈何,却问起我来了。”

    心里狠狠地腹诽了一番,徐谦踟躇了良久才苦笑道:“陛下,既是后日廷议,那就要仔细谋划,化被动为主动。”

    空话……典型的空话,空得不能再空,说了也等于是没说。

    嘉靖显然心有不甘,道:“难道真没有办法了吗”

    其实坑蒙拐骗或者是煽风点火,徐谦是很在行的,徐谦倒是有个主意,只是想了想,他又摇头,苦笑道:“哎……不妥啊不妥……”

    嘉靖板起脸来,道:“不妥什么?”

    徐谦道:“微臣倒是有个办法,可是这办法办起来,学生只怕……只怕要牺牲掉很多东西,我家夫人若是知道,怕要河东狮吼。”

    嘉靖的眼睛眯起来,道:“你不是有断……”这是他无心的话,想说断袖之癖,既然是断袖之癖,你根就不喜欢女人,还怕什么河东狮吼?可是话说到这里,他又觉得大大不妥,连忙住口,沉默了一下,才又道:“你有办法?你要知道,忠义有时不能两全,朕也不勉强你如何,不妨这样,后日廷议你若是能拿出办法,朕……”嘉靖微微一笑,道:“朕自然不能给你什么封赏,你毕竟是朝廷命官,没有内阁和吏部点头,想要升官却不容易,不过你的父亲徐昌,朕倒是有办法,他毕竟是亲军,封赏起来方便一些。”

    徐谦痛苦地道:“臣能再想想好吗?”

    嘉靖板起脸,道:“有什么想不想的?事情就这么定了,朕也不打算问你有什么办法,总之后日的时候,朕要你扭转乾坤。”他又觉得方才的话有点过份,语气柔和起来,接着道:“此次平倭对朕很是重要,倭寇肆虐福建、浙江,你也是浙江人,眼看乡人受难,难道能无动于衷吗?”

    最后一句话刺中了徐谦的软肋,徐谦绝不是那种因为大义就跳出来天祥附体的人,可是他终究有底线,苦笑道:“微臣遵旨。”

    嘉靖大喜,其实他有心想问问徐谦到底有什么主意,只是方才见徐谦很难启齿的样子,便打消了这念头,暂时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,省得徐谦说出主意出来,才发现实在没有下限,他这皇帝若是欣然点头,说你放心去做,道德上怕会有亏。

    嘉靖精神一振,道:“看你的样子,似乎颇有把握,有把握就好,来,陪朕坐坐,说说话。”

    徐谦已将桌上的记录收了起来,夹在了腋下,道:“陛下,若是微臣回去得太晚,怕要被人起疑,眼下是多事之秋,微臣待会儿还要为陛下谋划如何对付毛学士,只怕要先告辞了,还请陛下恕罪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吗?”嘉靖不由露出了几分遗憾之色,随即又笑起来,挥挥手道:“去吧,你这官一做,反而你我君臣像是生分了一样,不过你能知道朕的心思,朕也知道你的忠心,这就足够了,你放手去做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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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在内阁里,杨廷和满腹心事地进了自己值房,毛纪却趁机追了进来,笑吟吟地道:“杨公……”

    杨廷和眼眸瞥了他一眼,脸色平淡如水,坐在自己的椅上,慢悠悠地道:“怎么,毛学士有事?”

    语气之中既没有过份的亲昵,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过份冷漠,犹如一汪死水,宠辱不惊,宁静而又平淡。

    毛纪笑呵呵地道:“方才陛下的态度似乎很坚决,不知杨公怎么看?”

    他现在急于知道杨廷和的态度,在平倭的问题上,杨廷和一直显得有些犹豫,这和平时的杨廷和有着很大不同,以往的杨学士可谓雷厉风行,是绝不可能如此的。

    也正因为杨廷和这样的态度,让毛纪的心里有点儿没底,他当然知道,自己虽然和他同是阁臣,可是地位悬殊太大,杨廷和的一句话甚至顶得过他的十句百句话。所以摸清杨廷和的底细是绝对有必要的。

    杨廷和含笑地看了他一眼,道:“老夫能怎么看?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嘛,陛下的心思是好的,平倭……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大事。”

    毛纪冷笑道:“只怕陛下平倭未必是为了利国利民吧?”

    杨廷和的脸色很平静,道:“那么你认为陛下是为了什么”

    毛纪沉默了一下,才道:“无非就是借机立威而已,陛下怕是想借着平倭干涉朝廷了。杨公不可不察啊,否则……”

    杨廷和的脸色阴沉起来,道:“你休要胡言乱语,这种话也是臣子能说的吗?”

    毛纪呆了一下,似乎一下子不认得杨廷和了,心里不由在想,杨公这是怎么了,怎么转了性子?

    他不由想起来,自从蒋冕垮台,杨廷和对自己确实冷淡了一些,莫非他连自己都觉得碍眼?不对……毛纪连忙打消这个念头,因为他知道朝廷是不可能让一人独立支撑内阁的,朝廷没这个规矩,宫里也断然不会如此放心,打垮了蒋冕,还会有张冕,整倒了自己,还会有刘纪,自己对他一向顺从,杨公何必要整自己?

    毛纪的这个想法确实是对的,可是他没有想到,这些时日他实在热情过度了,按理说,他现在只是阁臣,连次辅都算不上,这户部尚书还兼在蒋冕的身上,现在还未继任,就已经上窜下跳,以户部尚书自居,现在极力反对平倭也是为了在这件事上头做打算,或许他自己不觉得自己有点过于热情,可是他的一举一动其实都落在了杨廷和眼里,面对一个如此眼热于次辅之位的人,杨廷和会怎么想?

    今日他可以图谋次辅,那么明日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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