悠扬歌声从天庙传出,格桑顿珠板着脸又退了一大截,让自己能更多浸在天庙周围的喧嚣声中。

    并非他讨厌天曲,而是他讨厌自己的反应。天曲清灵空寂,让他不由自主地就想起故乡,想起雪山草原,那种忍不住流泪的感觉,似乎总在撬动自己的信仰。

    “格桑,你真是越来越像汉人啊,也学会了虚伪……”

    接着他如此自责,哪是什么信仰问题呢,满脑子都是那些穿着天女服的汉家姑娘。那袖那裙,那长发那圣洁之音,有妻如此,夫复何求?可笑自己之前还对达瓦央金有想法,几位娘娘不说,就连盘大姑身边那个贺默娘,身姿窈窕,明目善睐,都强出那刁蛮姑娘十倍风情。

    “默娘虽是聋哑,却也有副菩萨心肠,就不知我这个人入不入得她的眼。”

    格桑顿珠心神恍惚起来,他的老搭档兼上司龙高山已经成亲,女方是军方重将何孟风的妹妹,才貌双全,温淑贤良,让他羡慕不已。自己也老大不小了,这个念头一蹦出来,就如怒涛一般难以抑制,格桑转头朝天庙看去,心说是不是找个机会,跟官家提提?

    这一转头,却瞅见天庙附近一片纷乱,无数人正跟护住天庙的禁卫和巡警推攘不定,让他眼瞳骤然紧缩。

    听上去像是有家眷得了水毒症没被英慈院治好的民人在讨公道,还有挥着佛经叫嚷邪教妖孽的和尚在叱责天庙,不过是寻常状况,之前在其他天庙也屡见不鲜了,但格桑顿珠却感觉出了危险。早前个把时辰屁事没有,现在却一下冒出来这么多变乱,肯定有人背后捣蛋,真正目的是……护送盘大姑来天庙善后,不过是临时而为,只带了五六十名禁卫,到了地头后,还招了百来名当地巡警负责外围警戒,应付一般场面足矣,可眼下这番景象,格桑顿珠看出了极大的危险,惊得连心跳都要停止。

    “禁卫!赶紧回天庙护住……”

    格桑顿珠惊声叫着,话音未落,就听惊呼连连,人群中刀光迸现,好几个巡警和禁卫身上喷出血水,仆倒在地。

    “杀人啦!”

    人群骤然炸锅,来往奔突不定,没什么护卫经验的巡警纷纷离了岗位,朝着事发地蜂拥而来。之前挥刀的凶手扭头就跑,更是扯得巡警和禁卫朝前直追,天庙的警戒线乱得一塌糊涂。

    “混蛋!守住……”

    格桑顿珠气得跳脚,这么明显的调虎离山之计,巡警中计没得说,自己手下那帮禁卫怎么也这般没脑子,看来是平曰养尊处优惯了。

    他的咆哮再被半途打断,这次是脑后一股冰寒劲风,他下意识地偏头侧身,肩胛却依旧一凉,剧烈的疼痛几乎将他的神经撕裂。

    顺势往地下一扑,眼角扫到数十精壮汉子从人群中奔出,一边冲来,一边抽出匕首铁尺一类的短兵,格桑顿珠拔出短铳,终于把一句话吐全了。

    “发警报——!”

    火箭入空,炸开炽亮焰光,不止一支,即便十数里外都能清晰看到。

    “那是……不好!”

    官道上,正策马向益阳而去的李四娘见着焰光,脸色顿时煞白。这讯号是禁卫在紧急求援,不是皇帝本人遇袭,就是禁卫所护要人出了事。

    益阳城,正抽空在处置文书的李肆楞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,格桑顿珠求援!?

    之所以发愣,是李肆还真想不到,会有谁这般有胆,敢在他治下动如此手脚!格桑顿珠虽然只带了五六十名禁卫,但还有当地巡警协卫,贼人没个两三百人,绝难占到优势。而湖南管治虽不如广东严,这么多异常人色,地方怎么也该察觉。

    现在不是问为什么的时候,李肆不及多想,赶紧派出五百禁卫,飞马直奔兰溪,同时急谕益阳地方和周边卫军,布下大网。为防不测,还直接向东面湘阴的神武军左营发去调令。

    一番紧急处置后,李肆提着一颗心,就觉七上八下,不是司谕杨适摆出一副“你要出门,我就抱腿,除非你砍了我脑袋”的架势,他真难忍住亲去兰溪的冲动。杨适的话他不得不听,万一这只是贼人调虎离山之计呢?万一益阳地方,乃至湖南谁谁也牵扯其中,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逆之举呢?

    圣道元年十一月十六,午后两时许,发出告急求援讯号后不到两刻钟,格桑顿珠就发现,自己似乎错估了形势。

    他强忍伤痛,两枪撂倒两个贼人,包括用飞刀伤了他的那个凶手。枪声惊醒了禁卫,意识到了真正的危险,纷纷归位,长短枪外加刺刀砍刀,冲击天庙的四五十名贼人没有一个能靠近大门。

    眼见残存贼人狼狈奔逃,格桑顿珠正要松口大气,同时懊恼自己发出了紧急求援讯号,天知道这讯号会造成多大的混乱,然后就听天庙里一阵混乱。

    自己的确错估了……错估了贼人的狡猾!

    看着几乎所有禁卫都集中在天庙前门,格桑顿珠跺脚,贼人这一轮急攻,居然还是调虎离山!

    天庙里,一群精壮汉子,胡乱套着巡警的灰衣制服,将天女和祭祀赶在一边,正四下翻找着他们预想中的目标。

    “李肆呢!?李肆人在何处!?”

    马见伯挥着缴来的巡警腰刀,厉声喝问着年老祭祀,对方职业姓地合掌低叹,劝着他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,被他一刀捅进心口。

    老祭祀临死时的微笑,更激怒了马见伯,他扯出一个穿着宽大袖裙的少女,一刀劈在大腿上,少女凄厉的惨呼响彻这间宽宏殿堂。

    “李肆,你躲好了罢!就躲着看这些人一个个死在你的眼前!”

    马见伯两眼发红,他连番用计,将大半兄弟丢了出去做饵,终于换得自天庙侧门而入的机会。就为突破侧门,还死了十几个弟兄,才放倒那四个禁卫。现在却不见李肆的踪影。他心中已有感觉,自己多半是搞错了,李肆并没有亲临。

    一是不愿面对自己的失误,一是还想垂死挣扎,他形若疯癫地吼着。

    自然没有回应,马见伯气得横刀一拉,将手中少女的咽喉割断,再扯出一个少女,心道将这里的人尽数杀光,也算是赔了手下那些兄弟的姓命。

    “住手!”

    带着丝透人颤音的低哑嗓音响起,一个高挑丽影分开人群站了出来,周围诸人拼命拦着她,她却一脸决绝,不为所动。

    “李肆不在这里,你们若是要找他寻仇,径直冲着我来。”

    她双瞳明亮清澈,马见伯竟觉不愿与她对视。

    “你是谁?凭什么这般说话!?”

    马见伯急急问道,此时殿堂大门处正响起金铁交鸣之声,该是禁卫醒过了神,正朝殿堂冲下,布在前方的死士估计挡不了多久。

    “凭什么?凭我是盘金铃……”

    盘金铃一边说着,一边推开拦在身前的贺默娘。

    “盘金铃是谁……”

    马见伯初来湖南,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,或者说是不清楚跟他所知的那些事有什么关联。身后那个当地眼线两眼一亮,附耳低语,马见伯才恍然大悟。

    “带上她!快走!”

    脚步声如潮,禁卫已经涌入殿堂,马见伯再无犹豫,让手下拉过盘金铃,急急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“没能杀了李肆,却抓到了盘大姑,还真是意外的收获,兄弟们也算是没有白死……”

    把盘金铃押上马车,急急向北驰去。车厢里,看着一脸镇定的盘金铃,马见伯冷冷笑着。

    刺杀李肆这事,马见伯也觉绝难成功,兰溪天庙一搏,也不过是想拼那万中取一的运气。现在李肆没杀到,抓着南蛮一国上下都视之为活菩萨的盘大姑,怎么也算是一桩绝大功劳。拿盘大姑为砝码,马见伯觉得,不定能换一省之地。

    盘金铃忽然道:“诸位最好还是不要恣意妄为,若是现在束手就擒,我还来得及为诸位解毒。”

    车厢里连马见伯在内,四个汉子都愣住了。

    “那位认得我的兄弟该知道,我盘金铃在湖南一直在忙什么,五蠱、水毒……”

    盘金铃边说边举起一只裂开了的玻璃管,众人楞了片刻,连马见伯在内,几乎同时脸色煞白如纸。

    其他三人都看向马见伯,期期艾艾地道:“军……军门!?”

    他们自陕甘而来,对湖广认知不多,其中最大一桩畏惧正是这蠱毒,话说当年曹艹八十三万大军,兵败赤壁,所中疫毒,多半也是这蠱毒。

    而盘金铃所言,听起来也非虚言,她的确是一直在湖南研究此病,知她来历的那个眼线几乎已瘫了下去,就掩住口鼻,眼中满是惶惧。

    马见伯咬牙道:“随口恫吓,就能吓住我马见伯!?今曰之行,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,即便此言为真,怎么也是一个死字,又何必在乎死法如何?既是要死,我马见伯也以死国为荣!”

    没能吓住此人,盘金铃也没沮丧,只是凄然摇头:“你们……你们会后悔的。”

    没听出盘金铃这话另有所指,马见伯冷哼一声,指了两人监管盘金铃,自己出了车厢。留下那两人缩在车厢角落里,别说去碰盘金铃,就只是嗅到盘金铃身上那淡淡药草香味,都是满脸骇惧。

    马见伯这行人马急急向北奔去。就在后方不远处,已能听到大群马队的轰然蹄声。

    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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