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王爷此话当真!?”

    广州将军府,管源忠和杨琳避得远远的,即便胤禛洗了又洗,那味道看来还得浓上一段时间。可听到胤禛说出那话,两人又都恨不得抱住他亲上一口。

    “我胤禛为皇上,为社稷,为广东一省的安宁,身家都可以舍,区区名声,又算得了什么。”

    胤禛很平静,他不放弃,为此眼下他必须放弃。

    再不放弃,广州城的旗汉大血拼,可就要酝酿成震动天下之局了。

    此刻已是下午,以光孝寺为中心的动荡虽还在继续,却已经渐渐减弱。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命令,南海县的巡丁和广州府的差役皂隶都开始在着力弹压,将还聚在一起的民众驱散。而那些正冲入四周民户家里劫掠的旗兵,也被管源忠强令撤回。

    局面看似已有所掌握,可大家都知道,不给某人一个交代,广州城说不定还会掀起更大的风暴,能掀翻整个南方的风暴,至少胤禛等人是这么想的。

    “王爷要收手,就不知道南海县的李典史愿不愿意停手。”

    杨琳几乎要瘫在椅子上,这话也点中了事情的关键。

    李朱绶家宅花园里,盘金铃正在给一个神色恹恹的少女诊脉,她在英慈院从不诊脉,也只对亲近人用上早前家传那套传统医术。

    “小玉啊,你这是心病。”

    感受着那稳稳的脉象,盘金铃低低叹道。

    “跟你说过了,范晋很好,只是……估计他是想不着这方面的事了。”

    盘金铃被“抓”后,和她熟识的管小玉也自告奋勇前来相陪,可看现在的景象,还真不知道是谁陪谁。

    “我也知道,是我害了他,可这心思……怎么也转不过来。”

    管小玉低低说着,盘金铃苦笑,心说事情虽然不一样,可在某种程度上,咱们还真是同病相怜。

    正说着女儿家的闲话,李朱绶的夫人一脸凄色地过来了。

    “太惨了……”

    听着光孝寺外的血腥惨状,盘金铃只觉浑身发冷,她咬紧了牙关,不让自己出声,也不让眼角泪水流下。虽说之前说过那样决然的话,不认为广州城的变乱跟自己有关,可那浓浓血色压进心里,她怎么也没办法抹清。

    “都是我的罪,都是我定要背负的罪,所以……所以他才要我继续走这条路的,我明白的……”

    盘金铃在内心呼喊道。

    “我家老爷出城去见四哥儿了,我看老爷的脸色,三分惶恐,三分轻松,还有三分喜意,该是那个四爷,终于肯向四哥儿低头了。”

    李夫人拍着胸脯,只当是阴霾消散,祸乱平息。

    “我家老爷说,盘大姑若是想回去,现在即可回去,就是怕城里还乱,最好再待上一阵。”

    李夫人这么一说,盘金铃霍然起身。

    “回去!我马上回去!还有那么多伤员要救治,今天这场乱子,不定英慈院要被挤烂了!”

    她嘴里这么说,心中却道,不赶紧忙起来,自己怕是要入了心魔,好冷,好渴望他的怀抱……二月十六曰,清远县城,李朱绶风尘仆仆赶来,见着县城外军帐片片,旗帜招展,“韶州镇标”和“英德练勇”的大旗赫然醒目,不由得吐了口长气,还好,李肆终究没有扬起另外的旗帜。

    李肆见到他来,开了句玩笑:“原以为来的是朝廷大军呢,却不想只是叔叔你啊。”

    李朱绶苦笑:“德升啊,四阿哥已经服软了,我此番来是问你,该怎么抹平这首尾,你到底有何章程?”

    李肆却是皱着眉头,沉吟不语,事情出乎他的预料。他也没料到胤禛会二到那种程度,在如此敏感的时节,还冒着激起民变的风险抓盘金铃。现在广州城乱得一塌糊涂,不是他透过尚俊等人向南海县巡丁传递消息,同时李朱绶看出了危险,加力弹压,管源忠也见势不妙,赶紧收兵,广州城的动乱还停不下来。

    再乱下去,随便跳出来个二愣子扯一嗓子,喊什么十八子当天下的话,事情就完全变质了,他苦心周旋的局势,就要从手中滑落。

    佛冈观音山之战和广州青浦之战,动静虽然大,却留有太多空间,可以让广东官场艹作。只要他没举旗,官员们怎么也要拼命遮掩,甚至胤禛也会一同用力,给康熙一个完美的“政治真相”。而事实真相肯定是会捅上去的,但一来清廷要拼凑整个事实真相,需要花不少时间,二来,就算拼出了真相,有没有决心毁掉“政治真相”,乃至毁掉下面人死命回护的安靖局面,李肆认为,康熙就算有那样的决心,也得犹豫很长时间,现在他需要的就只是时间。

    让李肆能有这个判断的根源,在于他前世身为记者的经验,加上对清廷乃至康熙的了解。前世所历诸事,已经足够说明一件事:政治决定真相。广东到底发生了什么,康熙没有什么密谍暗探,他只能依靠本地官员和胤禛的奏报。认为皇帝必然有千里眼顺风耳的猜测,都是不了解历史的想当然。纵然满清是华夏历史上集权程度最高的政权,皇帝威权最重,也做不到这一点,否则不会有雍正上台后加强密折奏事制度和设立军机处的举措。就是在这康熙朝,当年的陈四案,晋陕两省的官员都可以信口雌黄地说本省没有灾情,还逼得康熙撤掉了刑部尚书等一大帮官员,将因灾流离的陈四一家打为鸠党,只为了维护他的安定局面。即便到了苛厉无比的雍正朝,下面的官员照样欺瞒,总结而言,皇权下的官员,欺瞒是常态,诚实是异态,诚实不诚实,差别只是瞒多少和瞒什么而已。

    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是,之前发生的江南科场案,被康熙视为江南耳目的三织造,特别是苏州织造李煦,都只报江南官民称颂噶礼的事实,而不报对立另一方张伯行的情况,耳目,也都会为自己的利益说话。

    眼下的康熙年,整个广东,只有督抚提和白道隆等几个总兵有专折奏事的特权,布政使和按察使都没有。康熙要了解广东具体发生了什么事,除了这几个人的密折,就只有透过通政使司传上来的地方官员题本去看,或者是有人拼了命去燕京叩阍。

    所以只要广东官场和胤禛都统一了说法,康熙那拿到的就是一个“政治真相”,而这个真相,只要他不举反旗,他怎么都不是反贼。

    事实真相当然不会全然瞒住,广东地方连带胤禛,也肯定会报上一些,但这些是不是足以让康熙大动干戈,就看康熙透过这些事实真相,能看出李肆他的危害到底能有多大,以及能下多大的决心,毁掉二三十年的仁治盛世来讨伐他。

    李肆的估计是,就算康熙完全认清了自己的实力,自己的意图,也没壮士断腕的决心,而这样的决心,雍正有。可惜雍正现在只是胤禛,还在他手里留下了把柄。

    所以李肆的谋划很简单,一力降十会,解决了广东提标,再提兵凌压广州,虽然举着韶州镇标和英德练勇的旗号,可意思棋局里的人都明白。

    现在看来,不仅李肆之前用力过猛,杀了王文雄,胤禛用力还更猛,搞出了广州之乱。

    “这广州城的首尾,我就没办法了。”

    李肆只能把这事丢给胤禛和广东官面自己去想办法,他们才是抹泥巴的行家。

    “至于我的章程,很简单,我做我的生意,谁不惹我,我就给谁好脸。”

    李肆将底线给了出来,话虽简单,却透着满满的盛气凌人。李朱绶只觉牙疼,有这么跟朝廷说话的么?听着还跟当年三藩的话那么像……“广州城的首尾,那就只能看督抚和四阿哥他们怎么料理了。至于德升你这章程……没有转圜的余地么?比如……送上一些小节,让四阿哥和广东官面有个脸面?”

    李朱绶在劝李肆让点步,比如自承某些地方违制,出钱认捐,表个态度什么的。

    “我是反贼呢!反贼怎么有资格给四阿哥脸呢?”

    李肆瞪大眼睛,一幅无比委屈的神情。

    “哎呀,广东一省皆知,你李三江从来只作生意,哪有什么反意……”

    李朱绶“安抚”着他,心中却说,四阿哥要拿你开刀,你不干,还把伸过去的爪子给剁了,这跟反贼有什么区别?只是你这反贼,本事太大,大到了只要你不举旗,大家就不敢说你是反贼的地步。

    “他们料理好了首尾,我帮他们出官兵的抚恤和伤病银子。”

    李肆也让了步,抱藏祸心的让步,李朱绶却是松了口气,管源忠和杨琳正为这笔开销菜饭不思呢。

    两人再商议了一些细节,李朱绶得了准信,就急急要回去禀报,李肆又说了一句:“四阿哥肯定是不满意的,让他另外派个人来谈。”

    李朱绶下意识地就要说:“我都信不过么”,可接着心中一抖,要谈的肯定是见不得光的绝密之事,自己还是少沾染的好。

    送走了“叔叔”,吴崖凑过来笑道:“这反不反,还能当生意谈呀?”

    李肆嘿嘿一笑:“你相不相信,就算眼前是康熙老儿,他都会跟我谈的。”

    他看向吴崖,目光热切:“这资格,除开银钱商货人心,更多是用血换来的。”

    吴崖神色坚定:“那咱们……还想换得更多。”

    李肆拍拍他的肩膀,哈哈一笑:“必须的。”

    抬头看天,李肆心说,这广东的天,已经破开了,属于他的天,正洒下明朗的阳光,

    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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