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何苦呢……”

    想着临别的时候,李肆左吩咐右叮嘱的,跟老婆子一般唠叨,生怕她出了什么事,自己却没给他什么好脸色。此刻和他相处两地,顿时满心的后悔,让他去找那狐媚子的话不是自己说的么。

    “何苦呢?”

    严三娘还记得,撞破“歼情”后,她去找盘金铃倾诉一肚子的酸楚,盘金铃幽幽叹着,也这么问她。

    “那些事……不该是洞房才能做的吗?”

    当时她是脸烧得快要冒烟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不径直嫁了?”

    盘金铃问得犀利,严三娘怔住。

    “爹爹还在福建,要过门……也得他点头吧。”

    严三娘嘴上这么说着,心里却在数落着另一个人,一个看起来有些猥琐,总是捏着小茶壶的老头。那老头曾经跟她明确说过,李肆注定会有一大帮妻妾,而她严三娘,怎么也不适合当大房,要嫁李肆,就必须要有这个觉悟。

    她明白,她有这个觉悟,毕竟她对自己的姓子也有自知,就不是能持家能居中执正的人,但她总觉得难受。如果大房是关蒄也好,可听段宏时的意思,关蒄也不可能。李肆的大房位置,得一直准备着,准备在最关键的时刻,换到最有价值的砝码。

    看着也是一脸郁郁的盘金铃,严三娘心想,如果是这个心地比自己还要纯善,心志比自己还要坚强,又聪明又博学的姐姐也好,可似乎李肆和她就没有那方面的迹象。

    “让那狐媚子去泻他的火吧,反正也不会是她。”

    由己及人,严三娘的心理也小小阴暗了一把。

    然后,她的郁闷也转为烈火,将那些还当她是娇滴滴小姑娘的水勇们烧得哀叫连天。每当郑威这些出身香港水勇的人想起这段经历,脑子里总是会蹦起“阴曹地府十九层”这个词。

    最开始感觉还不明显,也就是加大了运动量,基础的体能训练科目以最高标准进行,之后又多出了每天几十里的负重行军,别说大屿山香港岛,整个新安以南,几乎每块土地都踩上了他们的脚印。

    就只是这样,已经有不少人打起了退堂鼓,每天劳累到快断气的程度,那真不是人能受得住的。可听说只要训练通过,就能成正式的水勇,比照司卫发薪饷,绝大多数人都支撑下来了。

    当带着刺刀的鸟枪发下来的时候,郑威等人还以为这就算完了,却不料刺刀是木头的,鸟枪没有枪管,这才知道,他们拿到的只是训练武器,苦难远远没有结束。

    眼见这绝美少女就是武艺教导,这带刀的鸟枪在手,能以一敌十,不,以一敌百,几乎是一招一个,将他们这些自认为手上还会玩两下的昔曰海盗撂倒,水勇们才将那个佛山传闻中的“醒狮仙子”严咏春的名号,跟眼前这个飒爽身姿对上了号。

    能有这样的师傅教导武艺,谁都不愿懈怠,郑威等人强自撑起了心力。可训练的残酷,很快就将这心力给消耗一空。

    沙袋绑腿和手臂,枪上还加铁块,每天反反复复几千次重复那七八个动作。据说这数量还是由方堂恒王堂合等教官瞧着他们吃饭的状况制定的,只要筷子还能捏得起来,第二天就要加码,于是他们学乖了,直接用手捧着碗啃。

    蒙混了几天后,方王等人越加变态,开始观察起他们上厕所的情形,只要能单独上厕所,那就说明手臂腿脚还没得到“充分”的运动,训练量再度增加。教官变了态,他们也豁出去了,上厕所都是按一目十来人为单位集体出动,而且都让别人帮忙拉上裤子……猫抓老鼠的游戏,原本只在他们和“王小二”之间进行,可随着郑威等二三十个人被提拔为“代目”,游戏又在郑威等“代目”和其他人之间展开。郑威苦恼地发现,现在自己跟手下的十来个人不再平等。自己成了严厉的兄长,其他人成了偷歼耍滑的小弟,老抱怨他不护着他们。所以他们这二三十个“兄长”,也不得不抱成团,以便贯彻教导和教官的命令。

    抱团之外,还有竞争,谁也不愿意自己这一目成了每曰点名训斥的对象,更不愿意在定期举行的刺刀格斗赛中沦为失败者。所以仅仅只是一个月,他们的刺刀术就娴熟无比,就跟自己的第三条胳膊一般运用自如,虽然没有实战经验,可他们都自信自己一个人都能解决两三个拿腰刀长矛的敌人。

    “他们死得不冤……”

    到了这个地步,仅仅只是从强弱来感受,郑威心中的仇恨已经消散了不少。

    刺刀术的训练把所有人都整麻木了,一个月后,刺刀训练不再是专项训练,而是跟体能训练一通成为常规科目,不少人都觉得再没什么挑战能难倒他们。可第三阶段的训练,一开始就让所有人胆寒,甚至还出现了逃兵。

    六月盛夏,脱得只剩一条裤衩,在浇了血水,满是碎石子,甚至还有碎琉璃的浅浅坑道里匍匐前行,坑里还堆满猪羊内脏,不少人一边爬一边呕吐,给后面的人制造新内容。坑道一侧还有司卫的火枪在轰鸣,不少司卫故意将枪口下落,子弹在坑边炸起团团碎泥,好几个水勇都被吓得跳起来抱头就跑。

    这条所谓的“天堂路”,将三分之一的水勇拦在了幸福之外,所有没能到达终点的水勇都被告知,他们会调到另外的地方,不再有完成训练后的各项待遇。

    想着可能是被故意折腾,就是要刷落一部分人,不让他们享受到司卫待遇。郑威忍不住为那些人出头,求王堂合再给他们一次机会。而大多数失败者也想通了,前两个月的苦难都熬了下来,不能就这么放弃,所以最终被刷落的只是三十来个。

    “师傅,这什么天堂路,咱们都没练过,为什么要他们来练?”

    协助严三娘训练的司卫头目就是方堂恒和王堂合,他们对这事也是迷惑不解,却不想严三娘是这么回答的:“你们总司曾经说过,这什么天堂路,是专门为马润准备的,他们这些海盗出身的水勇,未来会当这什么马润。”

    马润是什么?严三娘也不知道,她只记得当初她问李肆的时候,那家伙像是在回忆什么,憋了好一会,才悠悠说道:“那就是比普通步兵更厉害的兵。”

    将这话转述出来,方王两人顿时横眉怒眼,啥?比他们还厉害?

    “这天堂路,咱们自己也得玩!”

    两人不约而同地嚷着。

    “随便……”

    严三娘在发着呆,她是在想李肆了,不仅在想,还连带在恨。两个多月了,除了书信来往,李肆就蹲在广州不挪窝,连来转上一圈都不愿意,到底是真忙,还是依旧在恼她?

    “万一那家伙跟狐媚子打得火热怎么办?虽然跟关蒄交代过,可这事关蒄又不懂,要连带也被他欺负了,那可怎生是好?”

    严三娘左思右想,找足了理由,包括自己在这里也晒黑了不少,终于作出了决定。

    “不行,我得回去!他要是再动手……那就由着他了,可只许这里……”

    低头看住自己的高耸胸脯,少女凤目里的瞳光更是迷离。

    郑威等人怎么也想不到,原本还有的海岛生存等等科目,就因为他们的教导再难耐寂寞,也被取消了。虽然这些科目只是严三娘从李肆那听来的随口之语,放到眼下并没真正的用处。

    严三娘做事虽然急躁,可还是有始有终,并没马上甩手走开。郑威等人终于收到了真正的武器,刺刀铮亮,枪管乌黑,那一刻,三百号水勇都当场哭了出来,这可真是不容易……哭了之后,还得受苦。

    比刺刀训练还要枯燥的队列训练开始,合着哒哒哒的小鼓声,他们得学会十人如一人地前进后退,每天就这么走来走去,连带那像是从瑶家腰鼓改过来的小鼓声都听得耳朵发茧。

    “什么时候才能射啊!?”

    郑威的部下咬牙切齿地问着,而郑威自己也憋得满肚子是火。

    “等你们知道枪口该对着谁,不该对着谁的时候!”

    严三娘对所有水勇沉声说道,而这些汉子们都同时在心中说,对着谁也不会对着严教导你。再想得深了,一直教他们识字,教他们圣贤言,教他们敬畏上天的范教导,还有虽然严苛,却总是以身作则的方堂恒、王堂合等等教官,也不会是他们的目标。

    “如果是那个……胡汉山呢?”

    郑威这么问着自己,不少水勇也若有所思,如果是那艘银鲤号上的司卫呢?

    他们还没进入到火枪射击的训练阶段,又有一批未来的水勇进来了,二百来人,看着这些衣衫褴褛的汉子排着队登记,郑威等人恍惚见着了当初的自己。

    这些人是新界以东被苏文采刘兴纯搜刮来的渔民,十一寨被平之后,那一带也终于成为“官府”的有效控制区,于是就有了这第二批的水勇。

    队伍里,不少人朝郑威等人瞅过来,眼眸中的仇恨再明显不过,这让郑威心中咯噔一下,十一寨里,被他杀的那个人的亲友,说不定就在这些人里,刹那间,他只觉自己的仇恨,也被这些人的仇恨给缠绕住了。

    “老天爷,为什么要让咱们自相残杀呢?”

    郑威心中一片空灵,他想要解脱,他想要答案。

    “答案,圣贤早就说过了!”

    夜晚,照常的“文化课”,气氛却不太对,不仅所有“代目”级别的水勇都在,方堂恒王堂合等训练营里的二三十位教官也在。

    范晋没有再讲霍去病封狼居胥、班定远孤兵定西域等等让水勇们热血澎湃的历史故事,而是讲到了“为什么”。

    “上天有好生之德,杀伐非人子所能为之。所以这杀伐之权,也握于上天。古往今来,大军出征,莫不先告祭上天。而决人于死,也要明正典刑,这都是在求得上天的允准,这些……都只是仪礼吗?”

    范晋独眼盯过来,郑威等人心中一抖,难道不是吗?

    “就因为成了假模假样的仪礼,你们才要问为什么!”

    范晋沉声道。

    “杀伐有二,兵和法。这兵一事,就跟你我有关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,郑威想起了最初范晋来时说过的话,“我们是为老天办事的”,下意识地,他喉咙就又干又涩,一个词在脑子里翻腾着:“替天行道”,而由这个词,也第一时间想到了另一个词:“反贼”。

    “就因为杀伐没握于真正承天受命的人手里,这世间才有这么多罪孽。”

    范晋淡淡地说出的言语,司卫们没什么反应,郑威等人却是一背的汗,果然如此!这些人,果然是反贼!

    “跟他们是……大水冲了龙王庙啊。”

    郑威苦涩地这么想着。

    满意地看着下面那些水勇头目,神色里有震惊,有迷惘,有叹息,也有激动,就是没见恐惧和愤怒,范晋心说,没有这一番苦累相处,他们可不会相信自己。

    “你们也一直不明白,为什么要这么艹练你们,答案很简单……”

    范晋没有继续说下去,而是站起了身,恭敬地朝前方拱手行礼。

    “因为你们……是跟着我一起,代天行刑之人!”

    清朗的嗓音响起,水勇们还颇为陌生,可都下意识地起身,范晋既然都要行礼,来头自然更大,而这话也让他们再难坐住。

    一个青年正走进屋子,身材稍高,却算不上伟岸,眉目清秀,左额下却有一道明显疤痕。两种迥然相异的气质混合在一起,被他那深邃目光牵起,让所有人难以挪开视线。仿佛空间由他而破开,正有无形的风暴席卷而出。

    “总司!”

    司卫们兴奋地行礼呼喊着,郑威等人恍然,这就是李肆!难怪在他的身后,一直凤目喷火的严教导,此刻柳叶眉舒展开了,眼瞳就柔柔地看住这个身影,仿佛是栖在树荫下的雀鸟。

    “天刑社!从今天开始,你们将是天刑社的一员!”

    李肆叉着腰,收割下了范晋严三娘这几个月的辛劳,同时收割下了自己和段宏时酝酿已久的积淀。

    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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