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偏头望他,细细琢磨,心想,就算不能从头开始,至少可以让这段完美结束,就当留下美好回忆,以供日后追念。

    “好。”她坐回床边,为他拭汗。

    流那么多血,正常人都会觉得累,但是他精神奕奕,因为她握住他的手,因为她认真看着他的表情,因为她专心听他说话,所以……无比振奋。

    这伤,值!

    “你要不要听听我打北辽的事?”

    “别,你好好休息,有话明天再说。”她惦记着他失血过多。

    “我要吃苹果。”

    冉莘看他一眼,知道他还在为前两天的事憋着气,这样的他哪像个大将军?

    “好,我去拿。”她起身往外走。

    看着她的背影,他勾勾浓眉,笑得开心。终于轮到他吃苹果了……

    她喜欢吃苹果,他在送往京城的信里提了,太子哥哥让随平带来一篓。

    一蒌苹果,她先给点点削,给木槿削,还没忘记点上三炷清香,把阿凯召回来吃,她眼里只有家人,没有他,害他喝下满肚子醋汁。

    她的手指和很多很多年以前一样纤细柔白,不疾不徐地转动苹果,刀下滑过,一样宽、一样厚的长长苹果皮完整地被削下来,可以在桌上盘绕成蛇,她缝体的手艺也展现在削苹果上头。

    在很多年以煎,不喜欢吃苹果的他,只要一个眼神,她就乖乖地先给他削苹果。

    在很多年以后,他的眼神指挥不动她,他明示暗示老半天,只换得她把苹果和刀子递给随安。

    随安苦着脸,把削得坑坑巴巴的苹果送到他跟前,他哼一声,把苹果丢出窗外。

    木槿添柴加油。“哈哈哈,咱们院子新种了棵苹果树。”

    点点也添柴加油。“哈哈哈,咱们院子新种了棵苹果树。”

    向来觉得点点学话很有趣的燕历钧,这回被挑衅激怒了,像那些“蠢大人”一样。

    总算一吐前两天的恶气,他看一眼自己的手臂,又想着,这伤,值!

    冉莘捧着一盘苹果进来,坐在床边,拿起小刀,垂着头,白玉似的手指握着艳红苹果,显得更白晰柔嫩。

    她不疾不徐、慢吞吞的,分明只是削个皮,看起来却像在雕艺术品,温吞柔美极了,他微微眯着眼,看着认真削苹果的她,嘴角笑容不断扩大,越来越大、越来越大,有咧往后脑杓的道势,要是她能给他一直削苹果皮,该有多好…

    目光灼灼,落在她脸上,能烧出个洞。

    “嘶。”苹果皮断了。

    她顿了顿,继续削,燕历钧继续看。

    “嘶。”还没一圈,皮又断了。

    她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,继续手中的动作。

    凉风徐徐,从窗口吹入,带起她的发丝,长长的发拂上他的脸,他闻到她的香味。

    她终于把苹果递到他跟前——坑坑巴巴的苹果,艺术价值大减。

    看着苹果,他笑得更厉害,因为明白,她心动了。

    “再削一颗?”他说。

    冉莘皱起眉头,明明就不爱吃苹果,这是折腾人吗?算了,不能计较,他是病人。

    话在心里绕半圈,冉莘突然想起,那时候,她也是常常这样对自己说的。

    “算了,不计较,他是四皇子”、“算了,不计较,他遥气别扭”、“算了,不计较,皇后待我很好”……她总能找到许多“不计较”的理由,连那件事……认认真真的,她也不曾对他计较过。

    “不是想说北辽的事吗?”她改口。

    “不是让我休息吗?”

    “你精神这么好……还是说吧,我听。”

    他笑了,咬一口苹果,顺从她的心意。“……我带五百人追着耶律信安深入辽国腹地,虽说兵不厌诈,可那人啊真是坏透了,头顶长疮、脚底流脓的坏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个坏法?”

    “他让士兵掳走大燕兵百余人,还怕我不跟上,一路鞭打折磨,逼得他们放声大叫哀号,乱我军心。”

    “他并不想跟你打,只想引你入瓮?他准备了什么等你?”

    “聪明!你猜中了,他确实备了份大礼迎接我,可即使知道是陷阱,我还是非跳不可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当时我以将军头衔初入边关,所有人都以为我仗着皇子皇分,不是来打仗而是来分功的,本就有不少人暗地里对我不服气,倘若我对大燕俘虏见死不救,日后他们更不会服从我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你救不回俘虏,带出去的士兵又丢了命,你的处境会加倍困难。”

    “这正是耶律信安想要的。”

    “他备下什么礼?”

    “听过会吞噬人的沙子吗?一旦陷进去,不管是人或马都会慢慢沉下去,直到被淹没、死去。那时我刚灭了南寇,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,没想到会栽了这么个大跟头……”他慢慢地说着,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。

    马队跑得太快,等发现脚底的沙子会吞人时,连同他已经有两百多人陷流沙之中,往常碰到那种情况,只有等死的分。

    在那样的困境里,令人恐惧的不是危险,而是绝望,许多人连挣扎都放弃了,在沙子里等待死亡。

    队伍后方的士兵慌成一团,有人想要策马转回营地,彷佛流沙里的同袍已经不是人,而是一具具的尸体。

    但燕历钧没有放弃,他无视恐惧战胜逆境,马匹的半个身子已经陷入沙堆里,他施展轻功,踩着马背和数名士兵的肩膀,回到安全地点。

    身为将军的他第一个褪下腰带,制成绳圈,将最靠近自己的士兵拉回来,在一边的士兵见状纷纷仿效,当时陷入沙堆的有两百一十三人,最后只有七人抢人抢救不及。

    他救回俘虏、他杀死耶律信安的左右手,他建立威信……

    说着说着,他累了,却不肯停下,因为她温柔地看着他,眼底带着尊敬崇拜,他喜欢在她面前当英雄……

    但敌不过困意,他慢慢地闭上眼睛。

    冉莘没有离开,她的手依旧让他握着,她望着他的眉眼,他长得很漂亮,比女人更漂亮,因此她误认他是妹妹,然后两人结仇,接着她每见他一回便被欺负一回,可是不管他怎么欺负……她都不曾真正对他生过气。

    是因为他长得太美丽,还是因为……心底有丝丝的喜欢?

    童年时期已经太遥远,她分析不出那时的心情,但现在知道了,她对他是喜欢不只有一丝丝。

    明镜高悬四个字挂在堂中,一声惊堂木拍响,两边衙役异口同声喊出“威武”。

    气势就是这样营造出来的,鲁知县高坐堂上,假装看着手里的诉状,却悄悄抬眼,与跪在堂下的孙财通互使眼色。

    他眨眨眼,他点点头,两人之间有奸情似的。

    告官的叫做王遇,状告孙财通强抢民女,把人弄死,一张草席裹了尸体往乱葬岗里丢弃。

    王遇哭得把一眼泪一把鼻涕,他就这么个独生女,长得花容月貌,性情温婉和顺,早两年已经定下亲事,眼看着就要及笄出嫁,没想到上街买个胭脂花粉,却再没有回来。

    邻居上门通知,说女儿被孙财通给掳走,他想也没想,举起柴刀就往孙家跑,可双拳难敌四手,孙家家丁十几人,一人一拳一腿,就把他踹得全身伤痕累累,但他不死心,蹲在孙家后院墙角,想尽办法要救回女儿。

    没想到短短两天,孙家后院抬出一具尸体,直觉让他跟踪孙家下人,这一跟,竟跟出女儿已死的答案。

    他心头愤恨,背着女儿尸身击鼓鸣冤。

    现在女儿就躺在他脚边,死不瞑目,头无力地倒向一侧,一双大眼睛恰恰对着孙财通。

    看着嘴角流血的王家闺女,孙财通心里发慌,但越是这种时候,越要一副云淡风轻、不关己事的态度,万万不能做贼心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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