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夜,料峭春风。

    齐白鱼提溜着一个黑玉葫芦,晃晃悠悠地走进院来,随意打量几眼院中的布置,假山流水,花树连亭,雕梁画栋,打个哈欠冲出屋来迎的狄涛说话,“怎么又换地方了,这院子可是让我一顿好找。”

    “手底下人刚孝敬的,搬过来住还没几天。”狄涛瞥过齐白鱼手上的酒,抬头瞧他的眼神,淡然自若,微微皱了眉头,“这时候来找我?你那边出什么事了吗?”

    “听说你要死了,来送送你。”齐白鱼晃晃手中的黑玉葫芦,水声晃荡,有酒香飘出。

    “呵,我活得好好的,干嘛要死。”狄涛嗤鼻,领了他进门坐下,桌上满满当当地摆着十多样珍馐美味,只有一双碗筷,这些菜看上去好像都没有动过,“我叫下人拿对筷子来?”

    “不了。”齐白鱼从怀里掏出一把花生来,拔出封葫芦的塞子,并不用酒盅,剥着花生,对着葫芦就嘬。狄涛见了,叹口气,取过放在桌上净手的缎帕子将自己吃饭用的银碗擦了擦,递到齐白鱼跟前,齐白鱼斜他一眼,不情不愿地倒了酒。

    狄涛笑笑,“宫里一直没消息传出来,你还没动手?”

    齐白鱼叹气,“展先生一世豪杰,最后一段路却唉,还是让他走的安详些,在初升的暖阳中,做一个光芒万丈的梦。”随即饶有兴致笑着看狄涛,“怪不得吃这么好,要不要我弄点东西,让你也走的安详些。”

    “呵。”狄涛依旧嗤鼻,“我可没准备去死。”

    “苏先生不是让你假传圣旨发密函吗?这个时间敢在余子柒眼皮底下搞小动作,你怎么样都活不成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不发,为什么要发?”狄涛饮一口酒,“淮安的事一定会失败,说不定就在现在,那些个下九流的臭鱼烂虾已经被祝同生给拿下了,大家只能当无事发生过,静候时机。苏先生是错的,咱们不能也跟着错。”

    “苏先生也会错吗?”齐白鱼嘬一小口酒,眯了醉眼看他,“我已经动手了,这种分秒必争的时刻,误了时机,你怎么向苏先生交代。”

    “我为什么要向苏先生交代,没有这些年我在锦衣卫的坚守,竹林党凭什么能撑到今天?”狄涛冷哼一声,“苏先生确实是竹林党的领袖,可没有我做事,没有我的关系和地位,苏先生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根本成不了。我的命可比虚无缥缈的机会要重要,过几天,等淮安失败的消息飘到京城,发没发密函,还有意义吗?”

    齐白鱼皱眉,“狄兄,事情还没成,功劳先揽到自己身上,不合适吧。况且你怎么知道这个机会虚无缥缈,注定失败?”

    狄涛长饮一口,“当初想的是让淮安这帮臭鱼烂虾去劫宝船,宝船都不能下水,你是觉得几道密函就能让他们在淮安守三个月,等到宝船造成?”

    齐白鱼不答,狄涛继续说话。

    “你有没有想过,就算淮安那边能够把声势弄大,逼着余子柒动手,和圣上两败俱伤,然后呢,咱们连一个营的兵力都拿不出来,凭什么参与其中,趁乱逼权?”

    “培养一个弓箭手要三年,一个火器手只用七天,可现在没有火器,没有火器手,事情也许能闹大,然后呢?连七天的时间都没有。杜观山像山一样立在这京城,咱们入场只能坐着看戏,提条件?你的腰杆不硬,连头都抬不起来,凭什么提条件?”

    “苏先生最重要的问题是他只是一介书生,是的,大家都经历过战争,都看见过民间疾苦,但苏先生不知道的是,刀刃砍进肉里是会痛的。割须弃袍,是智慧。”

    齐白鱼沉默不语,只是嘬手中的酒葫芦,狄涛见状起身,拍拍他的肩膀,轻轻一搂,“齐兄,你要知道咱们现在在做什么,我们将面对的不只是虎视眈眈的余子柒和东宫,更有你齐家老爷子,杜观山,祝同生这样两不沾边,只忠于圣上的人,势单力薄,难道还要把全副身家押进一帮下九流的手里?”

    齐白鱼叹气,“机会难得,展先生活不过明日了,我也活不长了,如果我们不趁此机会出手,变数那么多,万一余子柒真能登基怎么办?不光是苏先生,你我这么多年的隐忍,将再也看不见机会。”

    “那有什么不好?”

    “你!”齐白鱼瞪了眼看狄涛,一把将他扶在自己肩上的手打开。

    “咱们为什么追随苏先生,不就是为了苍生百姓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吗?最好接下来的日子都能够像这十年来一样,让圣上处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,把权力交给真正能干事的人,比如苏先生,比如展先生。”狄涛笑笑,自觉回位,将银碗中的酒水一饮而尽,长舒口气,“余子柒是什么人,镇西王侯,百姓叫他君心如玉啊,既然他是个能干事的人,把权力交给他,

    又有什么不对?”

    “狄大人,你喝醉了。”齐白鱼将酒葫芦重新塞好。

    “我没醉,齐兄可别忘了锦衣卫是干什么的。圣上握住的权力越大,我手中的权力也就越大。”狄涛的双眼突然亮起来,这亮光转瞬即逝,“酒要一口口喝,路要一步步走,你说苏先生非急什么呢。”低头吃菜。

    再抬头,眼前空空如也。

    一缕春风飘进屋中。

    金玉满红楼。

    四楼东阁,叶殊悠悠醒转,微眯着眼观察着面前十分熟悉的房间和酒菜,视线渐渐停在一张熟悉的脸上,右眼瞳孔上的小小剑痕,方书。

    方书今天的打扮很奇怪,这绝不是他该穿的衣服,看刺绣纹饰,品级不低。叶殊暗中运劲,双手双脚并未被束缚住,提劲上来,并未中毒。将眼神挪开扫视屋内,留意到放在方书手边的素雪剑,方书笑笑,一把将剑拔出,一道银光闪过。

    “好剑。”

    叶殊开口,“那两个婆子在饭菜里下了毒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方书点点头,“你家里人都是些女眷,要是派两个壮汉过去,做饭这种事怎么也落不到他们头上。”

    “姑娘们呢?”

    “我只让孟小二把你带过来了,其他的姑娘们,还是让她们在水上漂几天吧,那两个婆子会照顾好她们的。”方书笑笑,喝酒夹菜,“清明节前后的江刀最是美味,比之前要鲜的多,可以一试。”

    “叫我过来只是为了吃这江刀?还是你在这鱼里也下了毒?”叶殊用筷子将盘子里的银鱼捣烂,“那两个婆子扯了些淮安的事,我听见了。短短数月,变化不小,看这身官服,战船是你派去的吧,造反的事,你怕是主使之一。”

    “老叶,开门见山。城南外十里,松江府知府祝同生的大军就驻扎在那儿,你的爱徒何小云也在,让何小云放你进军营,然后,用素雪剑杀掉祝同生,带他的人头来见我。”方书用剑指了指窗外深邃的夜色,作势递过给他,“然后烟花会在这座城池腾起,战船顺着运河直下扬州。”

    “不然呢。”叶殊冷着脸,并不伸手。

    “没有烟花,战船会回到淮安的港口,被杀进淮安的祝同生用炮火烧成灰烬。”方书叹气,“我狠不下心亲自杀她,到时候我也死了,也许姑娘们都会水,能跳船活下来也说不定。”

    “这种紧要的关头,素雪剑主进了军营,祝同生死,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是我杀的,众矢之的,起码诛我三族,等待着姑娘们的,会是无尽的追杀。”叶殊冷笑起身,“还是赌一赌吧,如果提着你的人头去找祝同生领功,这样,他为什么还要去进攻战船呢。”

    叶殊的视线停在方书手中的素雪剑上。

    “早知道给你下点软筋散了。”方书摇摇头,“手中无剑,你可不是我的对手。我只是不肯狠心,不代表没有后手,光两个婆子手里的毒药就带了好几种。不过你说的也有点道理,要是真由你杀了祝同生,她也活不成。这样如何?”

    方书将手里的素雪剑重新插回鞘中,佩在自己腰间,“素雪剑主先借我当上两天。何小云拿了一件不该拿的东西在手里,老叶,劳烦你去军营,用他师娘的命和你的素雪剑把这件东西换出来,之后,一手交东西,一手交剑,烟花照放,大家两不相欠。”

    叶殊思索一阵,缓缓点头,“什么东西?”

    “一方小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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