抵达临安的前一日,天将黑未黑,一行人在驿馆停下。

    吴游交了驿券,便去招呼人去做换马备草之事。周围都是些男子,下榻之处又尚未确定,姜满避嫌,于是带着柯叶走到室外敞亮无人处。

    即便是本朝领土最为辽阔之时,姜满的家乡,也是天下皆知的都会。除却天子脚下的东京开封府,若论城池浮华、物产丰盛,便是江宁了吧。

    那时建康还叫江宁府。

    “这行在果然是不同凡响。”柯叶低语道,“离府治还有这般远,官道上却能见着如此大段的青石路面,来往商户连了这么一长串,却像哪家显贵行红白之事的排场。驿馆也大得很呢,是这一路上来数一数二的。”

    “都说临安较之汴京最盛时分,尚且稳稳压了半头,这等盛况,也可想见。”姜满望着远处的灯火,“哥哥说临安府住着百万人,你信不信?”

    这话说与旁人或许算不得什么,一般人到了万,脑中通常就拼凑不出什么具体画面了。但这柯叶是姜满时刻带在身边的,珠算速度一般,然而胜在从不犯错,实为难得。

    柯叶听了话,果然很是惊讶,想了想,道:“大公子说的想必不假。只是不知道这临安府占地几何,百万之众,得多少耕地才养得起?”

    “你瞧那富农打扮的。”姜满淡淡朝远处看去,“我们这一路过来碰见的贩卖粮食之人不在少数,往临安方向去的多,从临安来的却少。你可想过为什么?”

    柯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:“难怪那卢伯来信催款。临安府中物价一定很高,雇人搜山,耗费得多些也是寻常的。对了千金,等明日安顿好了,多熟悉些时日,我便告个假去寻卢伯如何?这信件都是随行脚商走的,也不知几时才能送到,还是小的跑一趟稳当些,也好告知如今的住址。”

    “说到此间事,我正有话叮嘱你。”姜满刚要开口,忽然见着两个衣着华贵的青年朝自己走来,定睛一看,其中一个穿的似乎还是官靴,带有滚边,只是光线甚暗,匆匆一瞥,看不出是个什么颜色。

    先前在那厅堂里就有不少人盯着她们主仆看,本已躲到外面来,但这哪里又是去躲就避得开的事情?

    姜满张望着,没看见吴游,正焦急之时,却见两个随从出来拦了他们的路。

    那两人脸色很不好看,却不知随从说了句什么,他们俱是一震,再也不往这边张望,立刻便转身回去。

    适逢吴游从驿馆出来,三人打了个照面,先行礼的却是那穿官靴之人。吴游不卑不亢,拱了拱手就走开来,寻着了姜满二人,远远地朝室内做了个“请”的动作。

    姜满心中略略一定,低着头快步过去了。

    这事是她考虑不周。两人认识吴游不过侥幸,若是个与吴游不相识的——退一万步说,若是个连沈问也开罪不起的人要行这轻慢之举,她又当何去何从?

    本以为吴游定会或隐或直批评于自己,不料,他只说了房号,旁的一句话也没有。

    姜满心中惴惴不安,紧闭门窗,又与柯叶合力将一把极沉的椅子抵在门后,这才舒了口气,道:“临安处处都是轻狂人,难免就有个登徒子。你我孤身在外,定要加倍小心。”

    “小的中人之姿,又有什么要紧的?千金是娇贵之躯,容貌出尘,自是容易引人瞩目些。若有那登徒子,小的取了簪子就往他脖子上扎!”说着,柯叶一把摸向银簪,故作凶狠。

    姜满被她逗笑了,顿了顿,却严肃道:“话不是这么说。那做君子的,自然晓得自持,便是倾国之色,也不必日夜为自己清誉担忧。只那些心性卑劣之人,从来只顾自己,不去理会他人死活。遇着这样的人,若遭了难,难道还分相貌美丑吗?凡事自省,我们做好自己的,就不必担心那样的事发生了。”

    柯叶道:“千金教训的是。近来千金刻苦读书,有所收获,连带着小的也沾光呢。”

    提及读书之事,姜满便想起沈问。她在案前坐定,细想了会儿,道:“方才却有件正事忘了讲。明日我们到了临安沈女史门下拜见,如今能这样两个人说说话的日子恐怕就少了。倘使能分到一处还好,若不在一处做事,你即便得了闲,也不要轻易来寻我。”

    柯叶仔细听着,眉头微皱,却也点点头: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此后我们的主家便是沈女史,万事要以沈家为先。告假出去打探消息,这假是告给沈家的管事,并非向我说一声就能了结。”姜满又道,“哥哥的事与一干联络,恐怕只能托你去办。说句实在话,这是我欠你的情,却不再是你的义了。明日之后,你我主仆情分能否延续,全凭沈女史的意思。你可明白?”

    柯叶福了福:“小的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姜满沉默少顷,只说:“休息吧。”

    自己究竟要在沈家当个什么差事,踟蹰再三,姜满都没能讲出口。

    吴游充作面首之余,还有许多公干;姜满一介女子,若要物尽其用……

    沈问会叫她去做些什么?

    次日,吴游亲自为姜满赶车。姜满知道他一定是有话要说,便坐在车厢最外侧。

    两人隔着一张帘子,随车马行走,人多时闭口不言,人少时便闲话几句。

    姜满留心听着吴游的每句言语,揣摩其深意,但到底所习甚浅,许多时候觉得自己想得少了,偶尔,又觉得自己忧虑太过。

    终于,吴游道:“昨日小生实在疏忽,竟叫人惊扰了姜小姐。给您赔个罪。”

    “哪里哪里,是妾身唐突,莽撞了些,还要多谢吴大哥与那两位随从的叔伯解围。”姜满听了这话坐立难安,明知吴游看不见自己,仍在无知无觉间敛了衽似要行礼。

    “今后姜小姐怕是常常在外走动,邻近伺候的难免有不周全的时候。若是什么不知道轻重的人向您搭话,您只说自己是沈家的,想必能少些烦恼。”吴游的声音从帘外传过来,“倘若听了此言,还有人细问,若不是吃酒吃得昏了头,那就绝非一般人等。届时,您便伺机周旋,必要的时候自报家门,说是沈女史的身边人。”

    姜满听着,对自己前程愈发担忧,仍道:“是。多谢吴大哥指点。”

    吴游应了一声,末了,一声轻叹,若有似无。

    姜满正犹豫着要不要问,吴游却已开口,显然不打算卖这个关子:“只是,这话一出来,姜小姐恐怕要受些口头之苦。以小生浅见,这样的事却免不了,姜小姐迟早有显露名声的一日,女史毁誉参半,落到您头上时,怕是只剩毁的那一半了。”

    姜满慢慢道:“女史行事大胆,临安有些人看不惯,也是寻常。”

    吴游大笑起来:“到底是深闺小姐,话说得太含蓄了。”

    “冒昧了。”

    仅仅是在闺阁之中透过管事的打听,姜满也知道沈问名声不好、常惹争议,由此可以想见,外界风传,又恶劣到何种地步。

    “临安有一句话,姜小姐请听。”吴游道,“女史若化男身,他朝必为奸相。”

    姜满一惊。

    这是诛心的话。

    有没有实证暂且不提,但换作是个别的女子,仅仅是这样一句恶评流传于坊市间,即便自身清白,怕也要被家中逼得自尽、以全门楣。

    “这话出自一个赶考的士子,当年他名落孙山,散尽千金,在丰乐楼买醉。凭一句酒后的荒唐话,却在京官中博得些许虚名。他如今做了一位实权者的门客——这话却再不敢说了。”吴游言语间带着些笑意,“他不敢说,旁的人却敢引用,临安的情况,可见一斑。”

    姜满仍暗暗感到心惊,犹豫道:“这事女史知道吗?”

    “当然知道!”

    “听吴大哥的意思,女史并不介怀?”姜满话毕,却另有一番想法。

    沈问知道,那余下的沈家人,恐怕也是知情的。

    家中出了皇后,虽然富贵,但也要步步谨慎。

    这一家子难道都不在乎吗?

    “女史觉得这评价倒也公允。一国之相,这是何等难得的判词,小生也以为女史当得起。”吴游道,“至于那忠奸,自有后世定夺,旁人饶舌几句算得了什么?”

    姜满暗自感叹,末了,只道:“妾身受教了。”

    却听得吴游暗笑:“姜小姐以为那收了士子当门客的人又是谁?”

    “妾身不知。”

    “正是女史的同胞兄弟,沈无奕沈大人啊。”吴游一言,如同平地里落了惊雷,而后鸦雀无声。

    周围车马奔走密集起来,窗帘摇曳时,间或掀开浮华行在的一角。姜满静坐不语,黄昏下,临安城已近了。

    一行从余杭门入城,姜满与柯叶俱都克制着不多作张望,二人偶尔对视,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艳之意。

    若说世上还有比临安城还要繁华热闹的都会,姜满是不信的。

    房屋鳞次栉比,街头全是商铺,灯火通明下,行人如织,男男女女穿梭其间,时有叫卖声、丝竹声,更唱迭和,恰是烟火人间景象。

    通过检查,姜满默默上了车,命柯叶将帘子取下。马车驶在大路上,只转了个弯不过说些话的工夫,却听吴游一声口令,两匹马打了个响鼻,车已停妥。

    姜满正了衣裳,垂首跟在吴游身后两步,刚过前院,一切俗世喧嚣便被拒之门外。

    “女史已回来了?”却听吴游与一人说话,“这是姜小姐。你们几个,先将行李抬去安置——柯叶,你去帮衬着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柯叶福了福,按姜满先前交待的那样并不多作停留,默默跟着去了。

    “女史现在就要见人?”吴游略点点头,“好,我与她一同去吧,有劳董管事。”

    “吴大人此番奔波辛苦了,等事情了了,过来吃杯酒。”那管事朝姜满作了个揖,“姜小姐。”

    “董管事。”姜满还礼,于是随吴游去了。

    两人一前一后穿堂而过,往东走入长廊。姜满不敢左右张望,仍只低着头,忐忑不已。

    “姜小姐。”吴游略等了她一步,压低声音,“女史刚从台州回来,心情或许差一些,您进去了机灵点儿,别触了霉头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吴大哥。”姜满也低声答话。

    沈问。

    她就要再见到沈问了。

    那个毁誉参半的沈问,救她于水火的沈问,危险的沈问。

    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?

    廊下候着两个仆从,一人掌灯,一人双手兜在袖中,见来了人,行礼后便朝门上叩了两次,对于姜满,并不过多打探。

    吴游上前,隔着门道:“吴游带姜小姐过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进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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